第二天,高明的烧退到了三十七度多,可身体看起来还是很倦怠。
在白天明亮的光线下,看上去,眼白部分还是有些发黄。
“还是黄啊。
”
听圣子这么一说,高明似乎也在意起来,拿着镜子看了一会儿。
然后,躺倒在沙发上,点起了一支香烟。
“我今天请假不去上班。
”
“不用请假……”
不知为什么,圣子觉得高明生病的责任在自己。
圣子耿耿于怀,高明发烧那天正好跟加仓井有约会。
“我不在,你就得自己照顾自己对不?”
“公司里很忙吧?”
“最近还好。
”
去公司的话,又有可能被加仓井牵着鼻子走。
即便不见加仓井,在公司上班的时间里也会疏忽了高明。
圣子要请假休息,也是为了拴住自己。
好久没这么空闲了,她新焖了一锅米饭,还做了热乎乎的酱汤。
高明好像喜欢喝酱汤,竟然吃了一碗米饭。
饭后十点来钟,圣子给公司打电话请假,说是有点儿感冒。
放下电话,趁高明躺在沙发上,圣子开始打扫房间。
她先把被子卷起来,用吸尘器清洁了榻榻米,然后重新铺上被褥。
“来,躺下吧。
”
“嗯。
”
高明点了头后,突然说道:“去一次岛上吧。
”
“啊?”
两人提到的小岛是式根岛,高明跟圣子初次见面的地方。
“但你发着烧呢……”
“当然,是说感冒好了以后……”
肝脏有病,高明却只说是感冒。
这且不说,又突然提出要去小岛。
这是为什么呢?
两人同居已有四年,离开小岛则是五年前。
三年前的秋天本来说是要去,但高明又决定去东北地区演讲,就没有去成。
圣子现在也时常想起小岛,想去曾经教过书的学校,也想去见房东那家的大妈以及高明寄宿的旅馆老板娘。
两人一起去的话,大家一定会异常吃惊。
“好了以后,马上就去。
”
“那么急啊。
”
跟高明一起去岛上,对圣子来说,有点儿不好意思。
虽然自己说自己“单纯”不太自然,但岛上的人……看到天真清纯的女老师跟年长十九岁的男人一起回来,会说什么呢?
欢迎旧地重访?哼,他们感兴趣的一定是人有趣的结合。
“为我们去……”
“我们?”
圣子不明白高明的意思。
“为我们”,指的是他俩,对吧?
当然是两人想去才去的。
可是高明特别强调,让圣子感到困惑。
“有段时间没一起外出旅行了。
”
那倒也是。
可是突然提出要旅行,圣子还是有点儿无法理解。
次日,高明仍旧发低烧,但脸色已经好了许多。
圣子觉得已不打紧,早晨九点来钟便离开了公寓。
“肚子饿了的话,冰箱里有准备好的饭菜,自己吃吧。
”
高明躺在被子里,正拿着一本书在看,听了她的话,点了点头。
“那,我走了。
”
开门出去那一刻,圣子有种轻松了的感觉。
不知为何,跟高明一起一整天,就会觉得很累。
自己并没有特别劳累或对高明小心翼翼。
只是打扫了房间,简单做了点儿饭菜,然后就那么待在家里。
以前跟高明待在家里,很多天都不会觉得疲劳。
可是最近,总有一种心情压抑的感觉。
圣子跟高明在一起觉着精神疲劳,大约是从一年前开始的。
或许是因为高明受了脚伤后,在家的时间多了的缘故吧。
本来脚受伤后,两人在一起的时间增多是好事。
可事实上却并非如此,两人都变得异常敏感,动辄心烦气躁。
圣子明白自己最近突然变了。
以前曾想为高明可以牺牲自己的生命。
那种纯粹的心情正在一点点开始动摇。
自己坚信绝对不变的东西却在渐渐崩溃。
讨厌……
圣子控制不了已经开始的变化。
一到公司,怜子便凑了过来:“怎么样了?”
“不要紧。
”
“现在正流行着感冒,别勉强啊。
社长也挺担心的。
”
“说什么了吗?”
“让你多保重哦。
”
加仓井是知道高明生病了,才那么说的吗?他的关心,反倒让圣子觉得是一种精神负担。
“对了,社长今天休息。
说是太太突然身体不适,去蓼科了。
”
“太太?身体出问题了吗?”
“可能又是心脏病发作了吧。
”
加仓井的妻子夏天去蓼科,好像就留在了那儿一直没回来。
“社长什么时候去的?”
“昨晚,像是开车去的。
”
圣子脑子里想象着深夜加仓井驾车去蓼科的样子。
“社长休息几天啊?”
“看病情而定了。
不过,社长会很快回来的吧。
”
圣子坐在椅子上,脑子里想了一会儿加仓井在山上的情景。
中午,有五个电话打给加仓井。
圣子应酬着那些电话并做了记录。
没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她请对方次日再打过来。
但最后一个电话是电视台打来的,问加仓井能否参加后天一早有关健康内容的对谈节目。
这里没有蓼科别墅的电话号码,无法跟他直接联系。
想必加仓井会通过什么方式联系的。
联系之前无法给人家具体的答复。
圣子告诉对方,最迟傍晚会有联系,然后挂掉了电话。
但是到了傍晚,加仓井仍旧没有任何联系。
没办法,圣子只好往加仓井家里挂了个电话。
“喂。
”
电话里是一个年轻女性的声音,圣子怔了一下。
马上又镇定了情绪,重新拿好电话听筒说:“我是健康社的职员,社长还没有回来吗?”
“爸爸吗?还没有啊。
我也在等他的消息呢。
”
像是上中学的女儿。
“是吗?那如果有了消息,请让他跟公司联系一下。
”
圣子觉得听到了不该听到的声音,放下电话。
那天过了六点,加仓井还是没来电话。
圣子只好给电视台打电话解释。
多半没法儿参加电视节目了。
打完电话,她便离开了公司。
和往常一样,从“御茶之水”站乘电车,经过“四谷”到了“新宿”。
圣子的惦念中心逐渐由加仓井转换成了高明。
占据大脑的男人由白天的换到了夜晚的。
到公寓时,七点了。
高明居然坐在桌子跟前。
“今天去医院了吗?”
高明没有直接回答,在写东西。
他突然停住手上的笔,点燃了一支香烟。
“好像还是肝脏出了问题。
”
“医生这样说的吗?”
“像是急性肝炎。
”
圣子又看了一眼高明。
灯光下,眼睛还是有点儿泛黄。
“医生让在家里好好休息,说是不必担心。
”
“可是,怎么办好呢?”
关于肝炎疾病,圣子一无所知。
“药呢?”
“拿了。
”
高明指了指桌子角上放着的纸袋子,里面有红色胶囊和粉状药。
“吃的东西……”
“好像吃什么都行。
”
“但是,酒不能喝吧?”
“少量的话……”
“不行啊,酒精对肝脏不好啊。
”
高明没有说话。
看到他不吱声,便知道医生一定是不让喝的。
“治好需要多长时间?”
“好像一个月吧。
”
“真的吗?”
“肝炎也是一种细菌感染,感冒以后最危险。
这次大概是体力弱的缘故吧。
”
“希望真的……不是可怕的病吧?”
“不用担心。
不相信,自己去问问医生好了。
”
圣子点点头。
这会儿她已忘记了加仓井。
加仓井是第二天下午来公司的。
“太太怎么样了?”编辑主任杉江首先关心地问道。
加仓井像是漫不经心似的,把皮包放在了桌子上。
“住院了。
”
“东京的医院吗?”
“不,带回到这边来不好弄,先住进了蓼科那边的医院。
”
从茅野到蓼科开车三十分钟的距离。
“还是因为心脏的问题吗?”
“心脏病发作。
幸亏大女儿在,但还是乱了阵脚。
”
“那,太太要在山里的医院住段时间……”
“只能这样了。
”
加仓井点头称是。
看不出他为难的样子。
紧接着,他面向圣子问道:“我不在期间,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呀。
”
圣子端给他冰镇麦茶后,将昨天、今天电话的大致内容做了汇报。
加仓井跟往常一样,干脆利索地一一做了指示。
突然想起了似的问:“对了,感冒怎么样了?”
“托您的福,好了。
”
“是吗,那就好。
”
加仓井瞥了一眼圣子,便转而跟杉江等人商谈十一月号的杂志。
“没想到,社长像个没事人似的啊。
”
加仓井走进会议室后,怜子说道。
“他太太真的不要紧吗?”
“反正治不好。
也许社长早就想开了。
”
“怎么会……”
“不过心脏病哮喘,好像真的是不治之症哦。
”
加仓井跟大学教授、大医院的医师等皆有交往,认识好多名医,竟然对太太的病患束手无策?看来确如怜子所言,那是难治之症。
一个小时后,圣子在整理昨日的稿件,加仓井从会议室走出来招呼圣子。
“什么事?”
加仓井正在皮包里摸来摸去,突然停下,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纸片来。
“给你。
”
圣子接过纸片,上面写着:
今晚,六点,N饭店见。
“我得出去办事,这儿拜托了。
”
说完,他就出了房门。
一过五点,圣子便离开公司,径直奔向N饭店。
这一次,她完全不假思索。
想到昨日一整天都在照顾高明,圣子的心理负担减轻了很多。
“以为你又会找借口呢。
”
跟上次一样,加仓井先到了咖啡茶座,正在那儿等着圣子。
今天他穿了件灰色西装,扎了条深蓝色斜条纹样的暗色领带。
圣子觉得跟加仓井真有好久时间没见面了。
“唉,怎么样了?”
不等女店员转身离去,加仓井就急切地问道。
“烧退了,像是急性肝炎。
”
“哦,那可够受的啊。
”
加仓井将叼在嘴上的香烟夹在手指上。
“肝疾可没有特效疗法啊。
没住院吗?”
“好像没到住院的程度。
”
“但是,肝炎痊愈要两个来月吧。
”
“那么长……”
“的确需要那么长时间。
在什么医院就诊啊?”
两人谈话仍旧不直接提高明的名字。
“在附近的叫‘斋藤’的私人诊所。
”
“要不要介绍哪个大学附属医院的大夫啊?”
“可是……”
加仓井在医学界熟人多,一定认识有名的医生。
但圣子有些犹豫。
虽说是私人诊所的医生,但已了解了病情。
而且,高明会老老实实地跟着去大学的附属医院吗?
何况,若知道是加仓井的关系,肯定不愿去。
圣子希望尽量不要让高明知晓加仓井的存在。
“医生说好好休息,就行了。
”
圣子兜着圈子,婉言谢绝。
“昨天回来的吗?”
她问道。
“嗯。
”
“您太太,真的不要紧吗?”
这次,轮到圣子询问加仓井家人的情况了。
“谁知道呢。
反正该做的都做了。
”
加仓井点了点头,表示已经尽力。
从侧面看,严肃的表情似乎不愿让人继续追问。
没错,继续谈论彼此的家庭问题其实毫无意义。
彼此保留部分隐秘,或许比打破砂锅更好相处。
该解体的家庭自然会解体。
彼此刨根问底,则会鸡飞蛋打。
圣子像要换一个话题似的,拿起了咖啡杯。
“去吃饭吧?”
“肚子不饿。
”
“那,走吧。
”
“去哪儿呀?”
“好久没在一起了,可以吧?”
“可是……”
“哎,没事儿的。
不会太晚的。
”
加仓井拿起账单,向付款台走去。
出了饭店的大厅,门口出租车乘车点上,出租车排成一长溜在等着客人。
傍晚乘车来饭店的客人不少,离开的客人不多。
“去‘千驮谷’。
”
汽车穿过饭店门口,经过外堀大街向信浓町方向驶去。
圣子想起一个月前,跟加仓井去过千驮谷的旅馆。
那是一个幽静的处所,竟然会有那么漂亮的旅馆。
对外是和式旅馆,其实谁都明白,那是一家恋人酒店。
汽车正向着千驮谷方向驶去。
这个男人妻子有病,却去拥抱别的女人。
听说男人想要的时候是忍不住的。
即便如此,这个男人也有点儿太不检点。
完全是自我放任嘛。
加仓井完全没觉察圣子的心理变化,傻傻地地注视着前方。
不一会儿,汽车拐进过了千驮谷车站的第二条小街,停了下来。
在大石块垒砌的、长长的墙壁那头,旅馆的霓虹灯闪烁着。
已是点灯时分,却渐入黄昏。
“进去吧。
”
“……”
圣子不吱声,但最终还是跟着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