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吗?”她问,“难道你是真的爱我?不会改变?”
“念琛!”他喊,“你心里有着什么鬼?”他把她拉过来,深吸一口气说,“我告诉你,你可以不相信全世界的东西,但是,请你相信我。
这个世界,连日月天地在内,都可能会有变动,但是,我的心永不会变!”
她对他展开一个美丽而无奈的微笑。
“如果这是毁灭,”她自言自语地说,“就让我毁灭吧!”
这晚,章念琛回家得相当晚。
章老太太看到她进门,立刻大发雷霆。
“念琛,女孩子一个人在外面玩到这样深更半夜,你是怎么回事?”
“妈妈,”章念琛靠在门板上,眼睛水汪汪的,醉醺醺地、懒洋洋地,又是悲哀地、无助地说,“我恋爱了。
”
“什么?”章老太太跳了起来。
“妈妈,”章念琛悲哀地笑笑,“如果那些话是谎话,那些话就太可爱了。
”说完,她摇摇晃晃地走开了。
章老太太瞪大眼睛,绝望地倒进了椅子里:
“又毁了一个!”她喃喃地说,望着从章念瑜房里透出来的灯光,知道念瑜一定还在灯下看书。
“老天保佑念瑜吧!保佑念瑜永不会对书本以外的东西感兴趣!我只有这一个了!”
民国廿九年。
中日之战已经进入高潮,各学校都停了课,重庆每日要遭到十几次的轰炸,一般人都往乡下疏散。
章家经济情况不佳,只有仍住城里,好在离她们家不远处就有防空洞,躲警报十分方便。
这天,章念琦到杨荫家里去,还没到杨家门口,就看到杨荫和一个女孩子从那个大杂院里出来。
一阵狐疑钻进了她的心中,她躲在一边,悄悄地注视他们。
杨荫抓着那个少女的手臂,又笑又说又比划,不知在讲些什么。
那少女穿得十分华丽,戴着一顶很少见的宽边大草帽,一面听,一面笑得腰肢乱颤,大草帽的边一直碰到杨荫的脸上。
章念琦感到一阵头晕,血液全都冰冷了。
“果然!”她想,“男人!男人!”她咬紧了牙齿。
他们向她站的方向走了过来,她听到那少女爽朗地大笑着说:
“我不信!荫哥,你向来就最会骗我!”
“我跟你发誓!”杨荫说。
他向她发誓,他也向自己发誓,章念琦恐怖地想着,这个男人,这个骗子,这个禽兽!他要向几个女人发誓呢?“男人,全是些魔鬼!”母亲的话响了起来,“不要信任他们,不要相信他们的花言巧语,不要受他们伪装的面目所欺骗!他们说爱你,在你面前装疯装死,全是要把你弄到手的手段!等到玩弄够了,他们会毫无情义地甩掉你……”章念琦痛苦地闭上眼睛,心中在呼号着,“妈呀!妈呀!我悔不听你的话。
”
那一对年轻的男女从她面前经过,他们没有看到她。
现在,他们不笑了,似乎在讨论一个很严重的问题,那少女的脸色显得凝肃悲哀,杨荫在说:
“我也会去的,只是,还有一些苦衷……”
他们走远了,她听不到他们的谈话了。
她感到四肢无力,周身软弱。
忽然间,警报响了,她伫立不动,人群从她身边跑过去,她依然不动,于是,她看到杨荫用手臂围着那少女的腰,护持着她跑走。
“完了!”她想。
“我伟大的恋爱。
”她跌跌冲冲地走下台阶,像个梦游病患者,抬滑竿的人也都去躲警报了,街上冷清清的,她下意识地向闹区走去,一直走到全是银行的陕西街,然后站住。
飞机声已隆隆而近,她仰望着天,渴求着有个炸弹能落到自己的头上。
可是,飞机过去了,远远地有轰炸的声音,不知道是哪一区遭了殃。
她继续闲荡着,由午至晚,警报解除了,街上恢复了零乱,救火车和救护车鸣着尖锐的警笛从她身边疾驰而过,路人争着谈论轰炸的情形。
她茫然不觉,摇晃着在街上走着。
突然,一只手臂抓住了她,一个人站在她面前,她定睛一看,正是杨荫!他喘着气说:
“老远地看着就像你,刚刚我到你家里去,你母亲说你中午出来了没回去,把我急坏了,满大街跑了三小时,差点要到轰炸区去认尸了!你在这儿干什么?”
章念琦一语不发,默默地望着他。
“念琦,我有话要和你谈,我们找个地方坐坐好不好?”杨荫说,他的脸色显得既兴奋又悲哀。
“他要告诉我,”章念琦苦涩地想,“他要告诉我他已经移情别恋了!他是那种藏不住秘密的人。
”她打了个冷战,恐怖地望着他,喑哑而生硬地说:
“你不用讲,我都知道了!”
“你都知道了?”他惊异地看着她,接着,就一把握紧了她的手腕,仔细地凝视她。
她的脸色惨白,木然,眼睛枯涩无光。
他抽了口冷气,颤栗地说:
“既然你已经知道了,就请你原谅我,念琦,原谅我离开你是……不得已的……”
章念琦盯视着面前这个男人,然后,她举起手来,狠狠地抽了他一个耳光,转过身子,就疯狂地跑开了。
杨荫目瞪口呆地愣在那儿,好半天,才醒了过来。
他追上去,章念琦已经没有影子了。
深夜,章念琦像个幽灵一样回到了家里,章老太太和两个妹妹都在客厅里焦虑地等着她,看她进来,章念瑜先松了口气说:
“好,总算回来了,以为你给炸死了呢!”
章念琦一语不发地走来走去,一直走到老太太面前,就扑进了老太太的怀里,用手抱住母亲的腰,摇撼着母亲,哭着说:
“妈妈哦,我为什么不听你呢?我该死!妈妈哦!”
章老太太惊惶地揽住了她。
“琦儿,你说什么?”
章念琦抬起头来,仰视着母亲,一字一字地说:
“妈,他已经变了心!”
章念琛跳了起来。
“你说什么?大姐?杨荫?不可能的!杨荫不是那样的人!绝不可能!这一定是误会!”
“误会?”章念琦掉头看看章念琛,冷笑了起来,“误会!我已经亲眼看到了,而且,他也亲自对我说过了!”她站起身来,指着章念琛,“小妹!及早抽身!”她看着母亲,幽幽地说,“我以为,世界上或者会有一个例外的男人,一个不变心的男人。
可是,我错了。
妈妈,你是对的!你是对的!”转过身子,她冲进了自己的卧室里,闩上了房门。
“我早知道有这一天!”章老太太喃喃地说,“我早知道!我早知道!男人不会有一个例外。
都是魔鬼!魔鬼!魔鬼!”
章念琛抓起一件外套,向屋外跑去。
“琛儿!你到哪里去?”章老太太喊,“半夜三更的!”
“去找杨荫理论!”章念琛气呼呼地说,冲出了大门。
章念瑜叹了口气。
“还是念书好!放着书本不念,闹恋爱!唉!”
第二天清晨,章念琛和杨荫一起回来了,章念琛脸上有着骄傲和喜悦,她兴冲冲地对章老太太说:
“我就知道是误会!原来杨荫的表妹从昆明来,杨荫陪她上街,大概给大姐看见了,生出许多误会来!”
“是吗?”章老太太冷峻地望着杨荫,严厉地说,“你又来撒谎了?琦儿被你欺骗得还不够?她说你亲口告诉了她,现在又想来翻案了?”
“我亲口告诉她?”杨荫错愕地说,“我要告诉她,我已经响应了政府知识青年从军的号召,下个月就要出发,她不等我说完,就说她知道了……”杨荫猛然跺了一下脚,“哎,这个误会真是从何说起!念琦一天到晚怕我变心,怕我变心,怕得她自己都糊涂了,我以为她已经知道我从了军,生我的气,我想她会想明白的……谁知道……哎!”他又踩了一下脚,急急地说,“念琦呢?我要跟她解释!”
“你是真话,还是假话?”章老太太瞪着杨荫问,“我不信任你,我不信任任何一个男人!”
“伯母,”杨荫气急地说,“不是我说,假若不是你天天对念琦说我不可靠,念琦绝不会对我生出这种误会来!到现在,您还不相信我!请您让我见念琦,她的脾气刚烈,不解释清楚是不行的。
”
章念琛跑到章念琦的门口,叫着说:
“大姐,开门!杨荫来了!”
门里寂然无声。
杨荫走了过来,敲着门说:
“念琦,请你开门好不好?我有话说!”
门里仍然毫无动静。
杨荫忽然感到一阵寒颤,他大声叫:“念琦!开门!你不开我就破门而入了!”
老太太也颤巍巍地叫:
“倚儿,开门吧!”
门里依旧没有声音,门外的人面面相觑了一段时间,杨荫就用力对门撞过去,连撞了三四下,门开了。
杨荫呆呆地站着,屋里,章念琦仰天躺在床上,血正从割裂的手腕里涌出来。
“琦儿!”老太太尖叫。
杨荫一步步走了过来,弯下身子,把手放在她的鼻子下面,他立即知道,什么都没有用了。
他跪下去,把头放在她的胸口,她的身体仍有余温,但,那跳跃着的心脏却早已停止了。
他用手环绕住她的身子,喃喃地、低低地叫:
“念琦!念琦!念琦!”
章念深首先从打击中回复过来,她冲到床边,大声叫着:
“请医生去!请医生去!”
杨荫在章念琦胸口摇了摇头,把脸埋进了她胸前的衣服里。
章念琛尖叫着大哭了起来,跺着脚狂喊:
“不不不!你死得多不值得!多不值得!多不值得!”
老太太摇晃着走到床边,恐怖地站着,望着章念琦那张毫无血色,却依然美丽的脸。
然后,她颤抖着,口齿不清地说:
“我……叫你……不要恋爱!我叫你……不要……恋爱!我叫你……”
杨荫猛然抬起头来,他脸色惨白,眼睛血红。
他站起身,抱起了章念琦的尸首,直望着章老太太,对章老太太一步一步地走过去,咬着牙说:
“伯母!你是个刽子手!是你杀了念琦!是你的教育杀了念琦!是你毁了她!杀了她!”
章老太太恐怖地向后退。
章念瑜狂叫了一声:
“我的天啦!这个世界是怎么回事?”就晕了过去。
章念琛苦恼地把头倚在窗栏上,望着前面的街道。
大姐死了,二姐病了,杨荫从军了,徐立群也调到昆明去工作了。
短短的几个月之间,人生的事情竟有如此大的变动!二姐缠绵病榻已将近三个月,医生嘱咐不能看书,但她仍然要偷偷地看,看了之后又喊头痛。
母亲如风中之烛,完全是她天生的坚强支持着她,使她没有在大姐死亡的打击下倒下去。
徐立群调到昆明,她更寂寞了,每日倚窗,只是等待徐立群的信。
徐立群,徐立群,但愿他是真的爱她,但愿他不会在昆明爱上别的女人!像她父亲在法国爱上女留学生一样。
“小妹!”章念瑜在喊她。
她走进二姐的房里,章念瑜正靠在床上,显得精神很好。
“干什么?”章念琛问。
“把桌上那本书递给我,再给我一支笔、一个笔记本。
”
“医生说过你不能看书。
”章念深说。
“去他的医生!都是婆婆妈妈的!我躺在床上都快发霉了!其实,我的病根本就没有什么,把书给我吧!”
章念琛把书和本子递给她,自己在床边上坐下来,望着姐姐说:
“二姐,你怎么这样爱看书?”
“不看书做什么呢?”章念瑜问,“像你一样,每天为爱情神魂颠倒,坐立不安?像大姐一样,为爱情送掉性命?我不那么傻,书里有研究不完的学问,不断地研究、探讨,是我的快乐!我的爱人就是书!”
“还好,”章念琛点点头,吸口气。
“你这个爱人永不会变心,你也永远不必担心害怕。
我羡慕你!”
“书里的东西太丰富了,”章念瑜继续说,“穷我这一生也研究不完,以有限的生命,探求无穷的学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