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好了,二姐,”章念深烦躁地说,“你的老理论又来了!”她侧耳倾听,猛然跳了起来,向门口冲去,嚷着喊,“一定是邮差来了!”可是,立即她就垂头丧气地走了回来,在窗边一坐,把下巴放在窗棂上,懊恼地说,“又没有信!这个死立群!鬼立群!我才不相信他连写封信的时间都没有!嘴里就会喊爱呀爱呀,一走开就把人忘得干干净净了。
哼!见鬼!”
章念瑜对章念琛默默地摇了摇头,就打开书本,自顾自地研究起来。
姐妹俩坐在两边,一个发呆,一个看书,时间悄悄地溜过去。
秋天的午后很短,一会儿,就是开灯的时间了。
章念琛站起来开电灯,灯刚亮,章念瑜忽然发出一声叫喊,用手抱住了头。
章念琛赶过去,叫着问:
“二姐,什么事?你怎样了?”
“我的头!我的头!”章念瑜大叫着,滚倒在床上,抱着头满床翻滚,书和笔记本都掉到地下,章念琛吓坏了,高声叫着周妈和母亲,章老太太和周妈立即赶了来,章念瑜仍在狂叫着:“我的头!哎哟!我的头!”
章老太太跑过去,抱住章念瑜,一面紧张地对章念琛说:
“快!请医生去!”
章念琛如飞地跑去了。
章老太太战战兢兢地问:
“念瑜,你的头怎样了?”
“哎哟!我的头!”章念瑜狂喊着,用牙齿撕咬着被单,“我的头要裂了,要炸开了,哎哟!我的天!”
周妈弄了一盆冷水来,试着用凉手巾压在她的头上,但是一切无用,章念瑜依然又哭又叫。
终于,医生来了,先给她注射了两针镇定剂,好不容易,她才疲倦地睡着了。
这个医生是个新请来的,是重庆市著名的西医。
他仔细地检查了章念瑜,又环顾了一下室内,把地下掉的书和笔记本翻了翻,就走到客厅里坐下。
章老太太和章念琛都跟出来,周妈守在章念瑜的床边。
章老太太小心地问:
“大夫,小女的病很严重吗?”
医生沉吟地坐下来,问:
“章小姐是大学生?”
“是的,已经毕业了,重大物理系的学生。
”老太太说。
“很用功吧?”
“是的,每天都念书到深更半夜。
”
医生点了点头。
“章小姐的病源就是用脑过度,从今天起,不要让她看任何的书,不要让她写字和做任何伤脑筋的事,否则,她的性命不保!”
“可是,”章念琛骇然地说,“她还想去考西南联大的研究院呢!”
“她永远不能考了!”医生摇摇头说,“她终生都不能再念书了。
章老太太,记住,别让她碰书本,她会很快就复元的。
如果再碰书本,那我就没办法了。
”
真的,在吃药打针和食物滋补之下,章念瑜很快就复元了。
当身体又硬朗之后,她发现屋子里的书都被移走了。
她跳着脚问周妈,章老太太走进来,强颜笑着说:
“医生说过,你病刚好,不能看书。
”
“我现在不看,我只是要把它们整理出来,”章念瑜说,“等能看的时候再看。
”
“你不能费神,以后再整理吧!”章老太太说。
“不嘛,你们把我的书都弄到哪里去了?还有我几年的笔记呢?赶快给我,我还要准备考研究院呢,你们别把我的书弄丢了!”
“瑜儿,”章老太太柔声说,想告诉她事实。
“你生了一场很厉害的病,你知道。
”
“现在病已经好了么!”章念瑜叫着说。
“是的,”章老太太吞吞吐吐地说,“可是,医生说,你再也不能念书了。
”
章念瑜一把抓住了母亲。
“你说什么?妈?”她紧张地问。
“医生说,你不能再念书了。
”章老太太重复了一句。
“永远不能?”她追着问。
“是的,”章老太太怜悯地把手压在她的手上。
“是的,孩子,永远不能了。
”
章念瑜松了握住母亲的手,身子向后退。
然后,她仰着头看着天花板,突然纵声狂笑了起来。
章念琛闻声而至,章念瑜正好也冲出去,她把章念琛死命一推,一面笑,一面往外跑,章念琛追了出去,大声叫:
“二姐!二姐!你做什么去?”
章念瑜跑到院子里,把毛衣脱了下来,一边脱着,一边笑,一边说:
“拿开这些障碍物就好了!拿开这些就四大皆空了!”
老太太、周妈和章念琛都追了出来,章念琛抓住她的手,拼命叫:
“二姐!你干什么?你干什么?”
章念瑜把章念琛推开,力气居然很大,章念琛跌倒在地下。
章念瑜迅速地就把衣服都脱掉了,只剩下一层小衣,她仍不满足。
“哗”的一声,就把小衣都撕裂了,光着身子向大街上跑。
章念琛扑上去,不顾一切地抱住她,喊她,摇她,拉她,她生气地推开章念琛,嚷着说:
“滚开!你们这些妖魔小丑!”接着就仰天狂笑,冲到大门外面去了。
“老天!”章老太太两腿一软,跌坐在地下。
“老天可怜我们,老天可怜我们!”她喃喃地说。
章念琛追到大门外面,在邻居们的协助之下,终于把章念瑜捉了回来,她又踢又咬又抓又叫,她们只得用绳子捆住她,一面火速去请医生。
医生来了,打了针,她安静了一些。
可是没多久,又闹了起来,见着人打人,见着东西砸东西,一个月以后,她们屈服了,章念瑜被送进了疯人院。
午夜,章念琛从一连串的噩梦中醒来,浑身都是冷汗。
梦里,一会儿是满身流着血的大姐,一会儿是光着身子的二姐,一会儿又是徐立群,正左拥右抱着两个美女,对她看也不看地走过去……她从床上坐起来,心脏在剧烈地跳着,头上汗涔涔的。
她坐了一段时间,听到母亲房里有叹息声,披了一件衣服,她下了床,摸到母亲房里。
“妈妈!”她叫。
“是念琛吗?”章老太太问。
“是的,妈妈,”章念琛爬上了母亲的床,钻进了母亲的被窝里,用手抱住母亲。
“妈妈,我睡不着。
”
“孩子,”章老太太用手抚摸念琛的面颊。
“老天可怜我们,老天可怜我们!”近来,这两句话成了老太太的口头语。
“妈妈,我希望立群回来。
”
“他会回来的。
”老太太心不在焉地说。
“不,妈妈,我好久没有接到他的信了,他一定爱上了别人!”
“老天可怜我们,老天可怜我们!”老太太说。
“妈妈,世界上的男人都不可靠吗?”章念琛问。
“哦,别问我,”老太太惊悸地说,“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妈妈,妈妈哦!”章念琛抱紧了母亲。
“可怜的妈妈!”
第二天,章念琛整日坐在门口等信,没有,黄昏,她打了个电话给邮政总局问:
“渝昆路通不通车?邮件会不会遗失?”
回答是:
“渝昆路通车,但沿途有土匪,信件可能遗失。
”
第三天,仍然没有信。
“我不能忍耐了!”章念琛狂乱地想,“我怎么知道他还在爱我?”她跑到电信局,毫不思索地打了一个电报给徐立群,电报上只有六个字:
“琛病危,速返渝。
”
“如果他立即回来,他就是爱我,否则,就是不爱我了。
”她想,神思不定地在房里兜着圈子。
电报发出后的半个月,有人打门,章念琛冲到大门口去,打开了门,立即惊喜交集。
门口,徐立群满面风尘、憔悴不堪地站着,衣服上全是尘土,脸没有洗,两眼深凹,头发零乱,狼狈得像才从监狱里放出的囚犯。
看到了她,他不信任地瞪大了眼睛,结结巴巴地说:
“你?……你,没有……你病……怎样?”
“哦!”章念琛高兴地笑着说,“你总算回来了!”
“你好了?”徐立群疑惑地问,颤抖着用手来碰她,好像她是纸做的,生怕一碰就会碎掉。
“是你?真是你?”他问。
“当然是我!”章念琛说,笑不出来了。
她抓住他的手,“你看,这不是我吗?”她摇他的手,“喂,你看,我好好的呀,我什么病都没有,那个电报是用来试试你,现在我相信你是真正地爱我了!”
徐立群皱着眉头,茫然地望着她,好像根本不明白她的话。
她又急急地说:“你怎么了?你懂了吗?那个电报是假的,我拍来试试你的,好久没接到你的信,我以为你不爱我了,现在我相信你了!进来坐坐吧!”
徐立群靠在门上,慢慢明白过来了。
他狠狠地看着她,就像看一个魔鬼。
“你相信我了!”他咬牙切齿地说,“你相信我了!你知不知道这十几天我是怎么过的?在木炭车里颠簸,车子一路抛锚,一路推车子,遇到土匪,洗劫一空。
每天向上帝,向老天,向宇宙之神祈求,没有一夜合过眼睛,没有一刻不被你已经死亡的恐怖所威胁……你知道那是什么滋味?你知道如果不是要见你一面的意志力支持着,十个徐立群也老早完蛋了,你!原来你是开玩笑!”他瞪着她,他的眼睛里全是红丝。
“我只是要试试你,”章念琛嗫嚅地说,“现在不是什么都好了吗?”
“什么都好了?”徐立群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是的,什么都好了,我们之间也完了!”他转过身子,向外就走。
“喂,立群,”章念琛一把拉住他,“你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徐立群回过头来说,“你另外去找一个人做你的玩物吧!我徐立群算认清你了!你弄错了,章念琛,我不是你开玩笑的对象!”
“我不是开玩笑,”章念琛惶惑地说,“我只是害怕,害怕你不爱我!”
“章念探,我不能做你一辈子的试验品!你的玩笑开得太过分了!你请吧!我徐立群配不上你,再见!”他转过身子,大踏步走去。
“立群,你到哪里去?你听我解释!”
“你用不着解释了!我到世界的尽头去!”徐立群怒气冲天地说,一瞬间,就走得看不见了。
“孩子,追他去!”章念琛背后,老太太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那儿了。
“没用了,妈妈。
”章念琛哭着扑进母亲的怀里。
“我知道他的个性,他是永不会回来了!”
“找他去!孩子!”老太太说。
“到他家里找他去!”
但,徐立群并没有回他的家,重庆市没有他的影子,他像是从地面隐没了。
第二天清晨,章念琛提着一个小包裹出走了。
在家里书桌上,她只留了一个简单的小纸条:
妈妈:
请原谅我,我必须去追踪他,哪怕他跑到世界的尽头!妈妈,我不能做大姐或是二姐!请原谅我,请原谅我!
女儿念琛留
胜利了,万民腾欢。
在临江路上,一个老太太正望着滚滚的嘉陵江发呆,风吹乱了她的萧萧白发。
一群嘻嘻哈哈的学生从她身边跑过。
“看!那好像是章老太太。
”一个说。
“章老太太是谁?”另一个问。
“还记不记得三朵花?”
“三朵花?现在怎样了?”
“谁知道?好像都不存在了!”
学生们跑远了,老太太仍然孤独地伫立着。
半晌,另一个老妇人蹒跚地走来。
“太太,回去吧!天不早了!”
“周妈,有信吗?”老太太问。
“没有。
”周妈摇摇头。
“哦,老天可怜我们!”老太太说。
继续望着滚滚的江水。
暮色,慢慢地弥漫开来。
第三个梦结束了。
小纹抬起头来。
“爷爷,这个故事不好,”她摇摇头。
“太惨了。
”
“这只是一个梦。
”老人笑笑,凝视着窗外的月亮,“人生,有多少个完美的梦呢?月亮缺的时候,比圆的时候多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