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子?给男人留面子?哎呀呀,好姐姐,你别真的被男人蛊惑了,妈是我们的好榜样,男人是女人的敌人,对男人没有面子好讲的!”
她们看了一场电影,是轰动一时的《铸情》,瑙玛·希拉和莱斯利·霍华德主演的,也就是莎士比亚的名著《罗密欧与茱丽叶》。
瑙玛·希拉美得出奇,演来生动婉转,荡气回肠。
最后殉情一幕,动人已极,博得满院唏嘘。
从电影院里出来,姐妹两个都十分沉默。
夜深了,两人安步当车向家里走,章念琦说:
“像‘铸情’这种事,是真的有吗?”
“小说而已!”章念琛说,“不过,罗密欧痴得蛮可爱,我就不相信世界上会有罗密欧这种人!”
“假若有呢?”章念琦沉思地问。
“大概你会爱上他吧!”章念琛取笑地说。
回到家里,已快十二点了,章老太太正十分不安地等着她们,看到她们回来,就以严峻的眼光看着她们,非常不高兴地说:
“看什么电影?看得这么晚?”
“《铸情》。
”章念琛说。
“这是个什么电影?”章老太太皱着眉问。
“一个恋爱片。
”章念深说着,把故事大略讲了一讲。
章老太太紧锁着眉,点点头说:
“就是这些搂搂抱抱的外国片子,把女孩子都勾引坏了。
哼,自古来,殉情的女人倒是不少,殉情的男人有几个?这种电影全是骗人的!男人!男人!男人!没有一个是有情感的,全是些野兽!孩子们,注意注意,千万别上男人的当呀!”
“妈,你放心好了,”章念琛说,“我们绝不会掉进男人的圈套里去的。
”
“去睡吧!”老太太说,“天不早了!”她的目光停留在章念琦脸上。
“琦儿,有什么事吗?”
“什么都没有。
”章念琦匆忙地说。
“那么,去睡吧!”
姐妹俩经过章念瑜的房间时,里面灯火光明,章念琛推开门,探了探头:
“书蛀虫!别看了,当心明天早上又喊头痛!”
“别吵,”章念瑜头也不抬地说,“我快要研究出结果来了,不能放手。
”
“真是书呆子!”章念琉说。
和章念琛相对笑笑,摇摇头。
章念琦坐在校园的浓荫之中,膝上放着本通史,眼光却茫然地仰视着树梢上颤动的树叶。
四周静悄悄的。
没有一个人,也没有一点声音。
章念琦出神地想着,想得那么出神,以至于没有听到走近来的脚步声,直到一个人影在她面前摇晃,她才吃了一惊,看清了来人是谁,她不禁轻轻地惊喊了一声:
“啊!”
那个男人显然也吃了一惊,并没有料到这树荫中会有人坐着。
他呆了一呆,就对她微微地颔了颔首:
“对不起,打扰了你。
”他说,转过身子要走开。
但,只走了两步,他停住了,回过头来看着她,他的眼睛显得深思而迷惑。
然后,他又走了回来,在草地上坐下来,用手抱住膝,深深地望着她。
她脸红、心跳、神魂不定。
一种类似喜悦和期待的情绪控制了她,与这情绪同时俱来的,是紧张、不安、恐惧。
“章念琦,”他轻声说,温柔地,宁静地。
“你不要怕我,我不会伤害你。
”
章念琦继续坐着,不动,也不说话,只犹豫地、定定地望着面前这个穿着蓝布长衫的男人。
他的眼睛多柔和,如诗,如梦。
为什么自己竟逃不开这个男人?
“章念琦,”杨荫微蹙着眉,研究地看着她,“你到底怕些什么?相信我,我没有恶意。
”他叹了口气,“你不知道,你像一只在雾里迷失的小兔子,我本想不管你,真的。
可是,你是在迷失,你的眼睛茫然无助。
我能不能帮助你?帮你找到你的方向。
”
章念琦觉得她自己被催眠了,杨荫恳切的语气使她心惊肉跳。
下意识中,她内心有个小声音在提醒自己:“不要上他的当,不要上他的当!”但,她浑身无力,连运用思想的力气都没有,只能默默地看着面前这个男人。
“你在想些什么?”杨荫问,不解地看着她那对张皇失措的眼睛,“章念倚,告诉你,我并不可怕。
你不能一辈子逃避现实,试试看,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好好地谈谈。
”
章念琦瞿然而惊,她猛然打了个冷战,站起身子来喑哑地说:
“我们没有什么话好谈,再见!”
她仓皇地跑走,杨荫在她身后喊她:
“你忘了你的书!”
她站住,回过头来,杨荫拿着她的书走过去,停在她的面前,静静凝视着她。
她忘了接书,仰着脸,迷惑地、茫然地、恐惧地站着。
他伸出手,轻轻地放在她的面颊上。
“念琦,”他的声音低而柔,一直喊进了她的内心深处。
“我爱你,许久许久了,你知道吗?”他的手指慢慢地从她的鼻梁上滑下去。
“不要躲避我,不要禁闭你自己。
我爱你,爱是没有害的,相信我,我不会伤害你。
别怕,别折磨你自己,行吗?”
她的腿发软,头发昏,眼光模糊,没来由的泪水迷糊了她的视线,她的手无力地扶住了身边的树枝,费力地和自己挣扎。
“请你走开,让我一个人在这儿,”她颤抖着说,“请你走开!”
“念琦,”他喊,他的手拉住了她的,他的眼睛热烈明亮。
“念琦,念琦!”他把她拉过来,她靠进了他的怀里,感到他那男性的手臂那么有力地圈住了她。
一瞬间,她觉得这儿才是她的世界,温馨、甜蜜。
她的头倚在他的蓝布大褂上,可以听出他那不稳定的心跳。
她抬起眼睛,立即看到他的眼睛,包含了那么多柔情、关怀和怜恤。
她叹了口气,模糊地说:
“杨荫……”
杨荫用手托起她的下巴,把头俯了下去,章念琦望着他的脸对自己压下来,猛然惊喊一声,挣脱了他的怀抱,她似乎听到母亲在叫着:
“琦儿,琦儿!别步上我的后尘,逃开这个男人!”
她惊惶地看了杨荫一眼,掉转头,如飞地跑走了。
跑了好远,她仍然无法抑制自己的心跳。
茫茫然地,她走出校门,才发现自己依旧忘了书。
不管书本,也没有等妹妹们下课,她一个人先回到家里。
闩上了自己的房门,就倒在床上。
可是,脑中反复出现的都是杨荫的脸,杨荫的眼睛,杨荫的声音。
合上眼睛,她依然恍惚置身在杨荫的胳臂之中,醉醺醺,昏沉沉,那是一种她从来没有感觉过的,浑然忘我的境界。
第二天杨荫把她的书送还来了,没有和她交谈一语,只默默地看了她一眼就走开了。
她打开书,里面夹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
“当你找到你自己的时候,告诉我一声,我在这儿等待着。
”
她反复地看着那张纸条,觉得自己真像只迷失的兔子,在大雾中奔跑,不知该跑向何方。
“帮助我!帮助我!帮助我!”她心中叫着,可是,她不知道自己在向谁祈求帮助,也不知道祈求帮助自己些什么地方。
这天晚上,章念琦在厨房里帮周妈剥豆子,她坐在门口的小凳子上,把头靠在门上。
寥落而忧郁。
半天之后,她说:
“周妈,告诉我,妈妈和爸爸到底是怎么回事?”
周妈望了章念琦一眼,诧异地说:
“大小姐怎么想起这个来?”
“你说说看,我想知道情形。
”
“我知道得也不清楚,”周妈皱皱眉,“我到你家来的时候,老爷和太太已经结婚三年了。
好像老爷原是太太家里的远亲,他们私自有了交情,老爷太穷,太太家里不允婚。
太太就拿了一个小包袱,带了一些首饰,和老爷跑到四川来结了婚,然后先后生了你们。
老爷又考取了出国,太太凑了钱给他作旅费,他到了法国,三年后,娶了一个女留学生回来,和太太离婚了。
”
“你知道爸爸现在在哪里?”
“大概在南京。
小姐,你可别在太太面前提,当心太太生气。
老爷从外国回来后,我是看得清清楚楚的,太太求过他,哭过,甚至跪在地下,要他摆脱那个女的回来,老爷死也不动心,唉!男人心,真没办法说啦!怪不得你妈妈提起来就恨得牙痒痒的。
”
“所有的男人都是这样吗?”章念琦锁着眉问。
“这个,我可不知道,还不都是半斤八两,全是些馋猫,沾不得一点儿腥,我家那个,就断送在一个窑姐儿身上。
唉,别说了,这些事小姐面前讲不得的!”
章念琦站起身来,到屋里去,章念瑜依然埋在书本里。
“念瑜怎么能毫不动心呢?”她想,“为什么我就会被那个该死的杨荫所打动!”走进了自己的房间,她一眼看到章念琛正坐在她的床上发呆。
“小妹,有什么事吗?”
“没有,”章念深皱皱眉,显然还是有事。
她沉思了一会儿说,“大姐,那个国文系的杨荫是不是在追你?”
“怎么?”章念琦吃了一惊。
“今天下午你早早地就走了,学校里发生一件事,你知不知道?”
“什么事?”
“杨荫和那个地理系的唐众民打了一架,据说,是为了我们。
”
“怎么回事?”章念琦不由自主地紧张了起来。
“大概唐众民当众大骂三朵花,你知道唐众民追二姐碰钉子的事,今天下午在礼堂里和好多人说,三朵花臭美,又是什么外表圣洁,肚子里脏透了,还有许多脏话,夹了许多谣言,乱说一通。
刚好杨荫也在礼堂看书,走过去一句话都没说,就对唐众民挥了一拳头,然后就打了起来。
我真看不出杨荫那么文质彬彬的居然也会打人!”
“后来怎样?”章念琦急急地问。
“后来?当然杨荫吃亏啰,他又不是打架的料,唐众民那么个大块头,杨荫哪里是对手。
”
“他受伤了?”章念琦问。
“我哪里知道,我又没去看,”章念琛皱皱眉,“八成是受了伤,因为他们说他流了血。
”
章念琦“啊”了一声,转头就向外面跑,章念琛在她后面叫:“你到哪里去?”
章念琦头也不回地跑出去了,到了大街上,才觉得自己太鲁莽,又不知道杨荫住在哪儿,到什么地方去找呢?在大街上转了几圈,才想起一个办法来,她打电话到一个女同学家里去问,那个同学又帮她打电话出去问,终于打听出杨荫住在半山。
坐了滑竿,找了好久,才算找到了。
这是个大杂院,杨家只住了三间房子,十分简陋。
当她终于站在杨家的客厅中时,她只觉得耳热心跳,一个老妇人受宠若惊地接待她,用四川话问:
“请问找哪一个?”
“杨荫是不是住在这儿?”
没等得及老妇人回答,杨荫从里面蹿了出来,怔怔地站在门头上望着她。
他鼻青脸肿,额上裹着纱布,还透着殷红的血迹,一副狼狈的样子,章念琉凝视他,慢慢地走了过去,然后停住,他们就这样对望着,好半天,杨荫让开了拦着的门,示意她进去,她走了进去,杨荫关上了房门。
“没想到你来,屋里乱极了。
”他说。
屋里并不乱,简陋,但很整洁。
她望着他,不说话。
“坐吧!”他推了一张椅子给她。
她没有坐。
“杨荫!”她低喊。
他震撼地凝视她。
“痛吗?”她问。
“不。
”
“为什么要和他打?”
“不知道。
”
“杨荫!”
“念琦!”
她倒进了他的怀里,他灼热的嘴唇印在她的唇上,是个忙乱、慌张而甜蜜的吻。
她知道她不再迷失了,她知道她无从逃避了,哪怕这个男人是条毒蛇,她也再无力于回避了。
沉溺于酒的人宁愿醉死,不愿意枯死,她也如此。
如果他有一天会负心,最起码,她有他不负心的这一刻!够了!何必多所渴求?何必去追问那渺不可知的未来?但是,但是……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