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七年,重庆。
黄昏,街道上拥挤着熙来攘往的人群。
三个穿着旗袍的少女,腋下夹着书本,并排从人行道上走过去。
一群青年学生和她们擦肩而过,不由自主地,好几个人都站住脚,回头对她们再看上一两眼。
“章家的三朵花。
”一个瘦瘦长长的学生说。
“三朵花?”一个眉目英挺的青年疑问地说。
“你真是新来的,连三朵花都不知道,你问问重庆每一个大学生,看有没有人不知道三朵花的!”另一个笑着说。
“到底怎么回事?”那英挺的青年问。
“告诉你吧,那是三姐妹,都是重庆大学的学生,重大学生称她们为三朵花。
老大是一朵莲花,清香,雅丽,可是长在水中,采不到手,要采它就得栽进水里去。
老二是一朵木棉花,红艳,脱俗,可是,高高地长在枝头,没有人采得到它。
老三是一朵玫瑰花,最美,最香,最甜,可是,刺太多,会扎手!”瘦子说。
“哈!有意思!”那漂亮的青年说,“她们叫什么名字?”
“怎么,你有胆量去碰钉子吗?那你就试试看,包管你碰得头破血流!老大叫章念琦,老二叫章念瑜,老三叫章念琛。
老大在历史系三年级,老二是物理系三年级,老三是外语系,才一年级。
”
“你知道得真清楚!”
“谁不知道她们三姐妹!”
“唔,三朵花,我就不相信这三朵花是采不下来的!除非她们不是女人!”
“她们是女人,但不是凡人!”一个戴眼镜的学生老气横秋地说,“她们是奇异的,反常的,超俗的。
但是,我不知道她们的前面有什么,一切事物,如违背常情,都是不祥的!”
三姐妹停在家门口。
章念琛打了打门,扬着声音叫:
“周妈,开门啦!”
门开了,三姐妹鱼贯而入,老大章念琦望着周妈,那是她们家的老佣人,在她们家里工作已经二十年了,虽然头发斑白,却精神矍铄。
章念琦抬抬眉毛问:
“妈在做什么?”
“画画。
”周妈说,微笑着。
“画得才起劲呢!”
“妈都快五十了,还这么努力,我希望能有妈的用功精神丨”章念瑜说,脸色显得庄严肃穆。
“二姐,你已经用功过度了,还嫌不够呢,”章念琛说,“当心变个大近视眼!”
“近视眼又有什么关系?只要真能念出点成绩来,为女人争口气,也为妈争口气。
”
“二姐的志愿最大了,想拿诺贝尔奖金?”
“就是想拿诺贝尔奖金又怎么样?小妹,我告诉你,学问比什么都重要,人生唯一靠得住的东西,就是学问。
只是人生太短暂了,真不知穷我这一生,可以念多少书!”
“生也有涯,学也无涯,”章念琦笑着说,“以有限的生命,追求无穷的学问,我怎能懈怠一分一秒?放松一丝一毫呢?”这几句话原是章念瑜的口头语,章念琦用来取笑章念瑜的。
“真的是这样。
”章念瑜严肃地说。
“二姐的个性最像妈,”章念探说,“将来一定会成功的。
”
三姐妹走进了屋里,这幢房子不大,一共只有五大间,一小间。
姐妹三人一人一间,剩下的是一间客厅,和一间章老太太的房间。
周妈住那个小间。
一家主仆五人,全是女性。
姐妹们穿过中间作客厅用的堂屋,一窝蜂涌进了章老太太的房间。
章老太太年龄并不太大,但看起来却十分苍老,有一对年轻时一定很美丽的眼睛,如今显得深沉冷漠和严肃,高鼻子,尖下巴,一目了然是个个性坚强,精明干练的女人。
她正倚案画画,女儿们进来后,她抬了抬头说:
“在院子里谈些什么?”
“谈念书,谈前途,谈诺贝尔奖金。
”章念琛说。
“唔,”老太太望了章念琛一眼。
“琛儿太浮,要多跟二姐学学。
”
章念琦走到母亲桌子旁边,看章老太太的画,叫着说:
“妈,你画的这个丑八怪是什么东西?”
“这画的是锺馗捉鬼。
”章老太太说。
“妈怎么想起画锺馗捉鬼来的?”章念琛问,和章念瑜一起围到桌子旁边去看。
章念瑜皱着眉。
“妈,这个被锺馗捉住的小鬼好面熟哦,这是一个什么鬼呀?我没看过锺馗捉鬼传。
”
“这个鬼在锺馗捉鬼传里没有的,”老太太沉着脸说,“这是负心鬼!薄情鬼!忘恩负义鬼!”
“哦,”章念琦恍然大悟地说,“你画的是爸爸,怪不得我觉得面熟呢!”
“爸爸?”老太太厉声说,“谁是你爸爸?”
“我是……”章念琦嗫嚅地说,“你画的是那个混账男人!那个丢开我们母女四人于不顾的混账男人!”
“这还差不多,”老太太说,严厉地看着三个女儿,“记住!你们没有父亲!你们没有父亲!你们由我一手带大,让你们读书、受教育,你们的母亲是我!父亲也是我!”
“是的,妈妈,”章念瑜说,“妈,你放心,我们决不会辜负你的苦心。
”
章老太太的脸变得柔和了,她慈爱地环视着三个女儿,放下了画笔,在椅子里坐下来。
伤感而恳切地说:
“不要忘了,世界上的男人,没有一个靠得住的,没有一个不把女人当玩物,你们三个,千万别步上我的后尘!不要理男人,不要相信他们的花言巧语,不要受他们伪装的面目所欺骗!记住,他们说爱你,在你面前装疯装死,全是要把你弄到手的手段!男人全是一群魔鬼!等到玩弄够了,他们会毫无情义地甩掉你!……你们都大了,长得又好,现在已都成了男人的猎物,你们记住,要机警,要理智,千万别上那些臭男人的当!”
“妈妈,你放心好了,”章念琛说,“谁敢惹我,我一定给他点脸色看!”
“男人,”章念瑜说,“我就从来没有正眼看过他们一眼,我的时间,念书还来不及呢!”
“妈,打我们念头的人才是傻瓜呢,”章念琦说,“我们有的是摆脱他们的办法,现在,他们早就不敢来惹我们了,他们已经领教我们不好惹了。
”
“好的,”老太太点点头,笑了。
“我相信你们都是很聪明的。
把书念好,要靠自己,不要靠男人!永远不要恋爱,不要结婚,做个新时代的新女性。
男人,是一群最自私、最可怕、最恶毒的魔鬼!”
雾,弥漫在四处,浓得散不开。
章念琦匆匆地向校门口跑,她最怕碰到这种大雾的天气,街上,车子开得那么慢,人在三尺以外就看不清楚了。
好不容易到了学校,已经注定迟到了。
学校在沙坪坝,距家有一大段路,要坐公共汽车,真是够麻烦。
走进校门,她加快了步子,猛然撞到一个人身上,书本散了一地,她收住脚,站定了。
对面那个人在雾蒙蒙中站着,有点惊讶,有点惶惑地望着她。
“章念琦,是你!”他说。
“你走路怎么走的?”章念琦说,事实上,她明白多半是自己的错。
这个男人皱了皱眉毛,似笑非笑看着她,她觉得他那对眼睛也是雾蒙蒙的,看得人心里不舒服。
他个子瘦而高,眉目清秀,一袭蓝布长衫,潇潇洒洒。
这是国文系四年级的杨荫,她认识他,还是因为他曾在壁报上写过一篇论诗词歌赋的文章,使她震惊于他的才气。
但是,其他方面,她对他毫无兴趣,平常见了面,点个头而已。
“我根本没有走路,”杨荫慢吞吞地说,“我是站在这儿看雾。
”
“那么,你不应该站在通路上看雾。
”
“可是,”杨荫望着她,又皱了一下眉,一脸的啼笑皆非。
“我以为这里不是通路。
”
她四面一看,可不是吗,这儿是教室前面的树荫下,平常,大家都在这树荫下休息的。
她看看他,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杨荫也笑了。
她蹲下身子去捡书本,他也蹲下身去帮她捡,书本捡好了,他把他手里的那一沓递给她,她接了过来,情不自禁地望着他。
他的笑容收敛了,他的眼睛里有一种迷茫的、荡人心魂的地方,于是,她怔住了。
他们对视了四五秒钟,她才猛然低下头去,把书本整理了一下,站起身来,匆匆忙忙地说了一声:
“谢谢你。
”
就转过身子,像逃避瘟疫一样跑开了。
跑了老远,她再回头来,在雾中,她可以辨出他瘦长的影子正缥缥缈缈地浮在雾里,模模糊糊,朦朦胧胧。
她站住,把手压在跳得十分不稳定的心脏上。
“我今天中了邪了。
”她想,向前面走去。
第二天下午,她下了课,单独走出校门,这天,章念瑜和章念琛都没课,她也只有一节,时间还早,校门口一片耀眼的阳光。
她才走出校门,一袭蓝布长衫拦住了她的去路。
她抬起头来,接触到杨荫那对若有所思的眼睛,她感到心中一阵莫名其妙的激荡,顿时沉下脸来。
“你干什么?”她问,盛气凌人地。
他望着她,有点错愕。
“到校门口茶馆去坐坐,怎样?”他问,毫不在意地,自自然然地。
“没那个雅兴!”她冷冰冰地说,越过杨荫,昂着头向前面走去。
才走了几步,杨荫赶了上来,那袭蓝布长衫再度拦在她的面前。
“别忙!”他说,盯着她,“我得罪了你?”他问,带着固执的、倔强的、被刺伤的神情。
“没有,”她傲然说,“只是,你找错对象了。
”
她又想往前走,但他拦在那儿,像一座移不动的山,他的眼睛狠狠盯着她。
“是吗?章小姐?”他说,“不过,我要告诉你,我对你没有一丝一毫恶意,请别太估高了自己,也别太估低了别人,请吧!小姐。
”
他让过身子,大踏步走进学校。
她却愣在那儿,足足站了半分钟。
第三天,她在校中碰到杨荫,远远地,他就避开了。
没有点头,没有说话,她感到一阵说不出的、爽然若失的感觉。
第四天,一天没碰到杨荫,好像有点异样,日子是烦躁的,讨厌的,难挨的。
这天晚上,章念琦到章念瑜的房里去,后者正埋在一大堆书本中,忙碌地做着笔记。
章念琦默默地站了一会儿,才喊了一声:
“念瑜!”
“什么?”章念瑜头也不抬地问,在书本上用红笔勾了一大段,章念琦等她勾完,才说:
“放下书,我们去看场电影,怎样?”
“胡闹!”章念瑜说,沉吟地望着书本,忽然摇摇头说,“参考书不够,明天还要到图书馆去借两本。
”
“书呆子!”章念琦没好气地说。
“别闹我,大姐。
”章念瑜说,“我今天晚上一定要把电学这一章弄弄清楚。
”
“书里到底有什么?你看得这么起劲?”
章念瑜抬头看看姐姐,皱皱眉。
“有前途,有生命,有快乐,有一切一切!”门口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是章念探。
她跑了进来,一把拉住章念琦说:
“大姐,你就别去闹这个书蛀虫吧!人不该剥夺他人的快乐,你要看电影,我陪你一起去。
”
姐妹俩走出了家门,章念琛说:
“大姐,我要问你,这两天你神不守舍,可别被什么混账男人引动了心!”
“胡说八道!”章念琦懊恼地说。
“大姐,我今天收到一封情书,就是我们系里那个外号叫黑人的家伙写的,他说我再不理他,他就要从临江路跳进嘉陵江里去。
你看,男人真像妈说的,既下作又装腔!为了骗女人,什么话都写得出来!你猜我怎么办,我把他那封伟大的情书在教室里朗读一遍,然后冲着他说:‘我到下辈子也不会理你,要跳嘉陵江,现在就去跳吧!’结果,全班哄然大笑,他也没跳嘉陵江。
”
“你也做得太过火了,”章念琦说,“做人,总得给别人留点面子。
”
“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