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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个梦 哑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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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中,柳静言无法向依依表达他的心意,只能对她笑笑。

    招手叫过两个孩子,对孩子们说: “这是妈妈。

    ” 两个孩子以怀疑的眼光望着依依,小彬甩了甩头,傲然说: “不是的,她不是妈妈!” “叫妈妈!”柳静言命令着。

     依依打量着两个孩子,然后询问地看了柳静言一眼,柳静言做了个手势,表示这是他的孩子。

    依依点点头,一只手牵了一个孩子,转身向里走。

    柳静言注意到她转头的那一刹那,已凝住了满眼泪水。

    他无法分析她流泪的原因,是因为高兴还是不高兴? 这天晚上,柳静言和依依在灯下有一番很长的笔谈。

    孩子们都睡了,夜静悄悄的。

    窗外,古老的花园里有月光,有虫鸣,有花影,有风声,这就是柳静言在国外十年中,几乎日日梦寐以求的环境。

    在这次笔谈中,柳静言告诉了依依他在国外的事,绫子的事。

    依依只写了一句: “她很美吗?” “是的。

    ”柳静言写。

     依依不再写,柳静言看着她,她的脸色木然,多年的折磨,好像已经训练得她喜怒不形于色了,他简直无法看出她心中在想什么。

    他写: “依依,这么多年,你过得好吗?我十分想你!” “是吗?”这两个字写得很大。

    “真的想我吗?”她笑了笑,笑得非常飘忽,非常傲岸。

    然后写,“喜笑悲哀都是假,贪求思慕总因痴!想我吗?真的呢?假的呢?是真的,何必想呢?是假的,又何必骗我呢?要知道,我已不是当年的依依,你使我勘破情关,人生不过如此!想也罢,不想也罢,真也罢,假也罢,回来也罢,不回来也罢!我给你写过十封信,当第十封信唤不回你,我的情也就用完了!你懂了吗?” 柳静言为之骇然,这一段话对他像一把利刃,说明了他的无情。

    如今,他回来了,他又有什么资格向依依再要她的感情?依依站起身来,匆匆写了两句: “我已经收拾好你的卧房,让翠玉带你去睡,翠玉原是为你准备的,你如要她,仍可收房。

    ” 写完,就拍手叫进一个眉清目秀的丫头来,打了手语,要那丫头带他出去。

    他不动,定定地望着依依,然后写下几个字: “在国外十年,朝思暮想,无一日忘你,今日归来,你竟忍心如此!” “若真心念我,请在以后的岁月里,善待雪儿!此女秉性忠厚,温柔宁静,才华洋溢,皆远胜我当年。

    可惜数年前送学校受阻,否则今日,或者可以说话了。

    你既归来,我的责任已了,但愿能好好休息一段时间。

    ” 这些话,柳静言感到有点像遗嘱,一阵不祥的感觉笼罩了他。

    依依的神情冷漠,态度飘忽,使他无法看透她,但他知道,没有言语能使她动心了。

    站起身来,他跟着翠玉走出了房间。

     回家一星期了,他发现依依在躲避他,相反地,雪儿却经常跟在他身后。

     一天,他和雪儿笔谈,他写: “妈妈在恨我吗?” “不,她爱你。

    ”雪儿坦白地写,“小彬和小绫使她难过,她嫉妒他们的妈妈!” “是吗?” “就会过去的,爸爸,妈妈只是生你气,几天之后就会好了。

    ” 但,几天之后并没有好。

    一个月之后,依依病了,卧床三天,不食不动,群医束手,不知道是什么病,只说体质孱弱,虚亏已久,郁结于心,恐怕不治。

    第三天晚上,她把雪儿叫去,不知谈了些什么。

    第四天清晨,在柳静言的注视下,溘然而逝。

    临死曾目注柳静言,似乎有所欲言,但,她终生都没有说过话,最后,她依然无法说出心里的话,带着满心灵的创伤,默默地去了。

    死时才刚满三十五岁。

     依依死后,柳静言十分消极颓丧。

    没多久,他就发现自己很依靠雪儿,他的饮食起居,日常用品,全是雪儿料理。

    他没想到的,雪儿代他想到。

    天冷了,雪儿为他裁冬衣,天热了,雪儿为他制夏装。

    她不但照顾父亲,也照顾两个小弟妹。

    日子在雪儿的照顾下,和柳静言的消极下,平静地滑过去。

     这天,柳静言在书房里,发现他的一双小儿女正拥抱着哭泣,这使他大大地震惊。

    他揽过他们来,问: “怎么回事?” “我要妈妈。

    ”小绫说。

     “爸爸,我们回日本好吗?”小彬说。

     “怎么了?在这里不好吗?” “他们叫我们小杂种!”小彬说,“还叫我们东洋鬼,爸爸,什么是小杂种?什么是东洋鬼?” 柳静言愣住了,顿时浑身冒冷汗,他生气地说: “谁叫你们小杂种?” “所有的人,”小彬说,“只有哑巴姐姐不叫。

    ” “我会去骂他们,以后不会有人叫你们小杂种了。

    ”柳静言说,安慰地抱着他心爱的两个孩子。

     这一年北平城有个十分轰动的画展,开画展的是个很年轻的女孩子,刚满十七岁,一个小小的混血女郎,名叫柳绫。

    和柳绫的画同时展出的,还有她姐姐柳瑞雪的十幅画,柳绫画的是没骨花丼,柳瑞雪则是工笔花丼,格调用笔完全不同,却各有千秋。

    一时,成了一般人谈论的对象,柳家两姐妹,被誉为柳氏双英。

     画展的成功,成了柳家的一大喜事。

    柳静言心满意足,整日和两个女儿谈天画画,生活也还平静自得。

    可是,这年正是抗日的高潮,七七事变一发生,战云密布,人心惶惶。

    这天,读大学的柳彬气冲冲地跑了进来,把一张报纸丢在桌上,柳静言拿起来一看,有一段消息的标题是: 论才女柳绫的血统—— 日本艺伎之女,何容我等赞扬? 底下是一段内幕报导,略谓柳绫是一个中国世家子和日本艺伎的私生女。

    对社会恭维柳绫大加抨击。

    柳静言放下报纸,长叹一声,柳彬昂了一下头,大声说: “爸爸,我们到底是日本人还是中国人?” “当然是中国人。

    ” “可是,学校里的同学叫我日本人,要抗我!家里那两个老东西叫我杂种,甚至说我不是柳家的人,出身不明,要来冒承柳家的财产……爸爸,这种生活我受不了!” “这是我造的孽,”柳静言黯然说,心中无限惨然,他对这个世界觉得不解,对生命感到茫然。

    雪儿年已三十,只为了是哑巴,就只有让青春虚度。

    剩下的两个正常孩子,又出了新的问题,早知如此,为什么要制造生命呢? “爸爸,”柳彬说,“妈妈是个艺伎吗?” “是的。

    ”柳静言点点头。

    “是个非常好的女人。

    ” “爸爸,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什么是对?什么是错?爸爸,我不能忍受了!你救救小绫,不要让报纸再写下去!这世界是乱七八糟的!人生的问题也是乱七八糟的!我反而羡慕姐姐,平静,安详,与世无争,她是个幸福的人!” “她有她的不幸。

    ”柳静言说,“孩子,记住,你要控制住你的命运,不要让命运控制你!我的一生,就受尽命运的播弄,造成一个又一个的悲剧!孩子,好自为之!” 第二天,柳彬留书出走了,书上只有两句话: “爸爸,我去创造我的天下去了。

    儿留。

    ” 柳静言已经是个老人了,独子出走,似乎在他意料之中。

    但,那份寂寞和哀愁,却非外人所了解。

    半年后,他的小女儿柳绫和一个艺术家相偕私奔,那艺术家丢下了他的妻子,小绫丢下了她的老父,天涯海角,不知所之。

    这件事严重地打击了柳静言,一夜之间,他须发皆白。

     在那幢古老的房子里,死的死了,走的走了。

    日月依然无声无息地滑着,人事却几经变幻!柳静言老了,日日坐在书房中发呆,伴着他的,只有那个从不说话的雪儿。

    她沉默地侍候着父亲,生活起居,一切一切。

    没有怨恨,没有厌烦。

    宁静,安详,好像这就是她的命运,她的责任,和她的世界。

     这天晚上,雪儿给父亲捧来一碗参汤。

    柳静言望着雪儿,这孩子长得真像她的母亲!一刹那间,他强烈地思念起依依来,那些和依依生活的片段,都回复到他的脑中。

    洞房中,初揭喜帕后的乍惊乍喜,镜前描眉,窗下依偎,雪儿诞生,以及他强迫她堕胎……种种,种种,依然如此清晰,恍如昨日。

    他站起身来,跋到窗前,不禁朗吟起苏轼的悼亡之句: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 叹了一口气,他回过头来,一眼看到雪儿站在桌前,正在为他整理桌上的书本和笔墨。

    他想起依依,绫子,小彬,小绫,这些亲爱的人,都已经离开了他。

    有的,已在另一个世界,还有的,却在世界的彼端。

    遗给他的,只有属于一个老人的东西,空虚、寂寞,和回忆。

    可是,雪儿却伴着他,这可怜的哑巴女儿!难道她不感到空虚,不叹息青春虚度?走到桌前,他提笔写: “雪儿,你陪着我,守在这个老宅子里不觉得生活太单调了吗?爸爸对不起你,应该给你配门亲事的。

    ” 雪儿静静地看着这两行字,然后,她抬起头来,大眼睛清澈如水,对父亲柔和地看了好一会儿。

    然后,她坐下来,提起笔写: “爸爸,记得妈妈临终的那晚吗?她曾经叫我去,我们一半用手语,一半用笔谈,她对我讲了许多话。

    她告诉我,要我终身不嫁。

    她说,我必须屈服于自己是个哑巴的命运,如果我结婚,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嫁了个有情有义的人,就像妈妈碰到你。

    结果如何呢?弄得双方痛苦,夫妇分离。

    一是嫁了个无情无义的,那么,后果就更不堪设想了。

    而且,妈妈说,有一天,你会非常寂寞,她要我在她的床前发誓,终身不离开你。

    我发了誓。

    爸爸,妈妈早就知道会有今天的,她一定有一种能知未来的本能,知道弟妹们会离开你,知道你会需要我。

    爸爸,我何必嫁呢?我满足我的生活,照应你,像妈妈所期望的,我会感觉到妈妈也和我们在一起。

    你、妈妈,和我。

    这是你离开十年中,妈妈天天祈求的日子。

    ” 雪儿放下笔,仰脸望着柳静言,她嘴边有个宁静的微笑,但眼睛中却含满了泪水。

    柳静言扶着桌子,望着雪儿写的这一篇话,他泪眼模糊,心里在反复叫着: “依依!依依!依依!” 他一直以为依依到临死还恨他,殊不知她已为他安排到几十年之后!在她嫁给他的十五年中,他给了她些什么?十年的独守空帏,十年的刻骨相思。

    她写信求他回去,但他却流连于日本,流连于另一个女人的怀里。

    而她,给了他她整个的生命,整个的感情,临走,还为他留下了一个雪儿。

     “依依!依依!依依!” 他叫着,跄踉地奔到窗前,仿佛以为依依的幽灵会在窗外。

    依依临终前那段时间的冷淡犹铭刻心中,是的,她怨他为了另一个女人不回来。

    可是,她咽气前那一刹那,曾有所欲言,难道是要告诉他,她已原谅了他?她爱他? “依依!” 他叫,但窗外没有依依的影子,这是深秋时分,园中月光凄白,落叶满地。

    他想起依依以前寄给他的词: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地难为情! 好了,第二个梦已经完了。

     夜深了,风大了。

    老人结束了他的第二个梦,少女仰起脸来,意犹未尽地望着老人。

     “后来呢?”她问,“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老人空虚地笑笑,“没有人知道后来怎么样了。

    ”他站起身来,拍拍少女的头,“起来吧,小纹,夜深了,该去睡了。

    明天晚上,我再告诉你第三个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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