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少见,直到七十年代初,逐渐开始流行国产货,包括后期的“三洋”两喇叭,四喇叭,总是粗野。
淑婉讲过,与外面世界比较,上海完全落伍了,一塌糊涂,赤脚也跟不上了,时代所谓时髦,这群人的表现,等于再前的几年,西方人看球赛,仍旧保守,正装出席,是文雅时代的尾声。
队伍一动不动,蓓蒂爸爸不响,阿宝比较无聊,无意之间,提到苏联新电影《第四十一》。
蓓蒂爸爸不响。
阿宝说,女红军看守白军俘虏,孤岛,孤男孤女。
蓓蒂爸爸说,开始是敌对,后来调情,结果变成好情人,最后,海里出现白军兵船,俘虏喊救命,让女红军一枪结果性命。
阿宝不响,想起电影结尾,女红军抱紧死人,背景是女声合唱,蓝眼睛,蓝眼睛,我的蓝眼睛。
队伍一动不动,阿宝讪讪说,我比较感动。
蓓蒂爸爸不响。
阿宝有点窘。
蓓蒂爸爸拉了阿宝,走到墙角,轻声说,一个女人,为了阶级感情,枪杀好情人,这是一本宣传暴力的共产电影。
阿宝说,暴力。
蓓蒂爸爸说,这是老名词,法国宣传暴力革命,英国是“光荣革命”,共产是。
蓓蒂爸爸讲到此地,一个女警察路过。
两个人不响。
之后,蓓蒂爸爸说,这种电影,只有女权分子喜欢。
阿宝说,啥。
蓓蒂爸爸说,老名词,女权主义传进中国,四十年了。
阿宝不响。
蓓蒂爸爸压低声音,一字一句说,苏联人里,肖洛霍夫最血腥,为了主义,可以父子相杀,相残,写了多少害人故事。
阿宝不响。
蓓蒂爸爸说,阿宝为啥感动呢,讲讲看。
阿宝说,嗯,我么。
蓓蒂爸爸说,这是动了坏心机的片子。
阿宝不响。
队伍动了一动。
蓓蒂爸爸说,茅盾《三人行》,写女人心理变态,朱光潜《变态心理学》,写弗洛伊德,算啥呢,根本不算啥,《第四十一》,真正的变态,阿宝将来会懂的。
每次经过国泰电影院,阿宝就想到这段对话。
茂名路,以后花园饭店到地铁口的绿叶围墙,其时只是一长排展览橱窗,曾经拍进《今天我休息》结尾。
男主角解开水果篮,苹果骨碌碌从远处滚向镜头,紧接夜景,茂名路一排展览橱窗,长排夜灯。
男主角背朝镜头,骑脚踏车,朝淮海路远去,音乐起来,字幕出现“完”,影院大亮,四周噼里啪啦翻座垫,一切模糊,成为背景。
蓓蒂爸爸也模糊起来,成了背影。
年龄,是难以逾越的障碍,一道墙壁,无法通融,产生强烈吸引。
此刻,楼下请来校音师,传出高音区几个重复音。
阿宝娘稳坐长沙发,结绒线,身边是翻开的《青春之歌》。
楼下琴声不断。
阿宝坐到沙发上,拖过书来。
麻雀细声呜叫。
弄堂里,嘶哑喉咙喊了一句,修洋伞。
阿宝翻书,身边是结绒线的声音。
阿宝娘凑过来看书,带了雪花膏香气,读了一句说,爱情的苦闷,啥意思。
阿宝不响。
阿宝娘说,啥叫苦闷。
阿宝动一动身体。
安静之中,棒针互相的摩擦声。
楼下又是钢琴高音区响声。
修洋伞,洋伞修吧。
阿宝翻几页,内心气恼,放了书就走了。
阿宝娘读出的句子,大概是另一页,阿宝看不见,但读出声音来,尤其以上海话读,阿宝感觉到讨厌,像是看清阿宝的变化。
收音机有一句沪剧台词,刘小姐,我爱侬。
上海人提到爱,比较拗口。
一般用“欢喜”代替,读英文A可以,口头讲,就是欢喜,喜欢。
《第四十一》有一句台词,中尉对女红军玛柳特卡说,我不是生来当俘虏的,我家墙上四面都是书,我是从书里看到的。
爱情的苦闷,同样是书里看到的,是书里印的字。
阿宝觉得烦恼,下楼走到皋兰路口,想不到,迎面碰见了小阿姨。
阿宝招呼了一声。
小阿姨神色凄苦,手拎一只蒲包,讪讪说,小阿姨带来一条鳜鱼。
阿宝不响。
小阿姨是阿宝娘的妹妹,苦命女人,多年前,与一个落难公子离婚,与虹口户籍警察结婚,生了两个小囡。
结果户籍警,就是小姨夫,借工作之便与一个女居民轧姘头,当时叫“搞腐化”,丈夫是海军,女居民突然有孕,“破坏军婚”,小姨夫判三年劳教。
小阿姨全家,立刻就迁回浙江老家小镇落户,这是上海市对待无业妇女,罪犯配偶的常规办法。
小阿姨讨厌乡镇生活,习惯上海,有多少次,哭哭啼啼寻到皋兰路来,有时拖了两个小囡同来,住个几天,父母劝慰几天,仍旧哭吵不止。
有天夜里,一部救命车拼命摇铃,冲到阿宝家门口,两个医工七手八脚,装了小阿姨的担架,呼啸而去。
这天是小阿姨想不开,吞了五包白磷洋火头子,决定自杀。
贰
邮递员送来明信片,理发店李师傅看了看,照片朝外,插到镜台前面,自称与香港有来往。
当时上海首开了本商品展览会,照片里的香港,让上海人心思更为复杂,男女客人看得发呆。
三天后,明信片回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