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毛手里。
李师傅说,图章是本市,照片是香港,我真看不懂,我看糊涂了。
小毛不响,走进隔壁长寿路邮政局,买了一张两分明信片,按照沪生留的拉德公寓地址,旁边写一句,沪生,我是小毛,谢谢沪生写信来,有空来看我。
祝快乐。
这是小毛一生中唯一的一封信。
这天小毛回到楼上,小毛娘立于三层阁楼的门外,烧了小菜,封煤炉。
小菜简单,芹菜炒豆腐干,红烧萝卜两样。
通常是夜里,小毛到大自鸣钟菜场,摆一块砖头,第二天一早,小毛娘,或者小毛,寻到砖头,排队买芹菜,萝卜,豆制品记卡供应。
此刻小毛娘说,为啥又赖学,吃中饭就逃回来,老师会咬人吧。
小毛不响。
小毛娘说,我马上跟毛主席讲。
小毛说,我肚皮痛。
小毛娘说,放屁,男小人,肚皮痛啥呢,哥哥姐姐成绩好,小毛呢,我白白里养了。
小毛说,肚皮又痛了。
小毛趴到眠床上。
小毛娘说,姆妈做死做活,做夜班,只买一分面条子,加一分葱油,一分酱油,就算食堂里开荤了,比赛结纱头,做到骨头痛,做不过一只江北小娘皮。
小毛不响。
小毛娘说,读书好,将来就做技术员,做厂长,玻璃写字间里吃茶。
小毛说,又讲了。
小毛娘盖了镬子说,去吃杯热开水。
小毛说,嗯。
此刻,老虎窗外,日光铺满黑瓦,附近一带,烟囱冒烟,厂家密布,棉纺厂,香烟厂,药水厂,制刷厂,手帕几厂,第几毛纺厂,绢纺厂,机器厂钢铁厂,日夜开工。
西面牙膏厂,如果西风,“留兰香”味道,西北风,三官堂桥造纸厂烂稻草气味刮来,腐臭里带了碱气,辣喉咙的酸气,家家关窗。
小毛与同学建国,是从叶家宅回来,两人拜了拳头师父,已经学了半年“形意”。
拳头师父的房间,北临苏州河,缺少竖桩地方,水泥地画了白粉笔小圆圈,用来立“浑圆桩”,养气。
这天拳头师父穿一件元青密纽打衣,对两个徒弟说,整劲,要到桩头里去寻,体会到,感觉到了力道,就有进步。
建国闷声不响,因为偷同学三本连环画事发,惊惶失措。
拳头师父笑说,猪头三,这也会吓,同学真要打,建国要记得,不可以打面孔,鼻青眼肿,老师会发觉。
建国不响。
小毛说,如果是三个同学,冲上来一道打,我要挡吧。
师父说,要看情况,眼睛要睁圆,看来看去,容易眼花,拳头敲过来,再痛也不许闭,不许抱头,不可以吓。
小毛说,四个人扑过来呢。
师父说,记得,盯牢一个人用力,懂了吧,人多,不管的,拳无正行,得空便揎,盯牢一个人揎,一直揎到对方吓为止,即使头破血流,也要揎,要搬,拳头出去,冰清水冷,掇到北斗归南。
小毛不响。
师父说,宁敲金钟一记,不打破鼓千声。
小毛想到班级的场面,血涌上来。
师父说,不要吓,月缺不改光,箭折不折钢,腰板要硬扎,懂了吧,现在先耐心练,五行拳单练。
小毛说,听到了。
师父说,之后再练劈拳,自家去寻力道,如果寻到了,再练别的。
小毛与建国点头,各人拿出两包劳动牌香烟。
师父讲,小赤佬,香烟我至少吃马头。
小毛说,我以后会买“红牡丹”,“蓝牡丹”让师父吃的。
建国说,有了零用钞票,我先把师父用。
师父说,记得就可以,我看表现,如果拳头练不好,我要掴的。
小毛点头。
师父说,打人功夫,师父将来教,现在先用力道想,气力集中到脚底板,小臂膊上面:记牢。
小毛说,记牢了。
建国说,师父,一刀草纸摆到骨牌凳上,我打了几天,草纸打出一个洞,结果吃了爸爸一顿生活,我不后悔。
师父不响。
武宁路桥堍,是小毛爸爸的上钢八厂,电铃一响,开出装满热烘烘钢条的加长卡车。
铁丝网围墙里面,每夜是红蛇一样的钢条直窜。
小毛端起饭碗说,老师要我写作文,写父母工厂情况。
爸爸放了绿豆烧瓶子说,工厂跟工人,最好写了,以前车间里,播一首歌,只有一句,一千零七十万吨钢,呀呼嘿,一千零七十万吨钢,呀呼嘿。
厉害厉害,当时中国,要超英国,马上就超英国了,要一千零七十万吨钢,就一千零七十万吨钢了,要啥是啥。
小毛说,为啥不超美国。
小毛爸爸说,美国赤佬,少爷兵,只会吃罐头午餐肉,超了有啥意思呢,上海懂吧,一向是英国人做市面。
小毛说,法国呢。
小毛爸爸说,等毛主席开口呀,领袖响一句,啥人是对手呢,中国,马上是世界第一名,花楼第一名了。
小毛娘讲,不要讲了,吃饭。
小毛爸爸放下酒杯说,金口不可以随便开,金口一开,事体好办。
小毛娘说,几时几日,老酒可以戒。
小毛爸爸不响。
小毛娘说,世界上面,男人只晓得加班,开会,吃老酒,只有领袖懂我心思,晓得我工作好。
小毛说,嗯。
小毛娘说,姆妈一直是有错的,有责任,想到了领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