扭头望去,只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出现在不远处的一条回廊,朝众人踉踉跄跄地跑来,身后还有两个丫鬟一边叫着“夫人”,一边追赶。
看见那女人出现,杨岐山的眉头一下子皱得老高,杨菱则是眼神冷漠。
那女人跑到杨岐山身前,抓住杨岐山道:“看见我儿了吗?看见我儿了吗……”不等杨岐山回答,又转而抓住许义道:“看见我儿了吗?”许义一愣,连连摇头。
那女人放开许义,又来抓宋慈,道:“看见我儿了吗?”
宋慈看向那女人,见其乱发遮面,发丝后隐约能看见一对空洞的眼睛,空洞的眼睛深处,又透着一丝绝望到极致的凄苦。
这时两个丫鬟快步追到,杨岐山道:“你们怎么照看夫人的?还不快扶夫人回房休息!”
两个丫鬟应道:“是,老爷!”急忙上前扶住那女人,几乎是拖拽着,将那女人扶走了。
那女人嘴里兀自叫着:“我可怜的儿啊……我的儿啊……我儿在哪……我儿在哪……”声音越去越远,直至消失在回廊尽处。
杨岐山叹了口气,对宋慈道:“你看看,你看看!夫人心忧茁儿,已快急疯了,你到底有没有线索?”
宋慈想了一想,道:“走,去车马行。
”叫上许义,转身便走。
杨岐山心系儿子的安危,也要跟着去。
杨菱忽然道:“外人不信我便罢了,连你也不信我。
”这话是冲杨岐山说的。
杨岐山停住脚步,回头看着杨菱:“菱儿,你这是说的什么话?爹怎么会不信你?”
“昨夜你也去了纪家桥,别人公差都认得轿子不一样,你居然不认得。
”
“爹昨夜都快急死了,哪还有心思注意轿子长什么样子?”
“你为何这般急?”
“茁儿不见了,爹能不急吗?你……”杨岐山看着杨菱,欲言又止,犹豫了一下,最终没有往外走,而是对门丁道:“你赶紧跟去看看。
”
“是,老爷。
”门丁急忙一阵小跑,追上了已经走远的宋慈和许义。
宋慈出了杨宅大门,张眼一望,汪记车马行的幌子就挂在街对面不远处。
他快步穿街而过,走进了汪记车马行。
汪记车马行内,几个伙计正在洒扫。
见来了客人,一个伙计忙堆起笑脸,迎了出来:“客官早啊!丙寅新岁,福禄聚财,万事昌隆!本行有车,有马,有轿,可带话,可传信,可捎物,不知客官有何需要?”忽见宋慈身后的许义一身差役打扮,忙道:“啊哟,这位差大哥,这么早就大驾小店,不知有何公干?”
许义说明了来意,那伙计对杨菱租轿一事不太清楚,于是跑去后院,请来了店主。
店主姓汪,人称汪善人,是个两鬓斑白、上了年纪的老头,他道:“回大人的话,是有这么回事。
杨小姐昨天一早来我这里租了一顶轿子,吩咐入夜时抬去她家门前,轿夫们便照做了。
杨家小公子失了踪,轿夫们也都帮忙去找了,今早才把轿子抬回来。
”
“轿子现在何处?”
“就在后院。
”
“能带我去看看吗?”
“大人请随我来。
”
汪善人领着宋慈和许义穿堂而过,来到了后院。
后院有个马厩,拴了十来匹马,马厩旁的空地上停着几辆马车和几顶轿子。
汪善人走向最边上的一顶轿子,道:“杨小姐昨天租的,就是这顶轿子。
”
这顶轿子比其他待租的轿子窄小得多,也简陋得多,与杨家装饰华贵的轿子更是没法比。
宋慈钻入轿厢,仔细检查了,座板无法掀起,没有轿柜,也没有任何可以藏身的地方。
他又查看了其他几顶待租的轿子,都是有轿柜的,唯独杨菱租用的这顶轿子没有轿柜。
如此看来,杨菱并未说谎,轿子里的确无法藏匿杨茁,那么杨茁就真的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离奇失了踪。
宋慈独自沉思了片刻,对汪善人道:“我听杨小姐说,你曾有恩于她?”
汪善人忙摆手道:“区区小事,怎敢言恩?不敢,不敢。
”
宋慈询问究竟,汪善人道:“有一次杨小姐深夜回家,就在她家门前遭遇了一伙歹人。
我当时已睡下了,听见杨小姐的叫声,赶紧叫醒几个伙计冲了出去,与那伙歹人动起了手,虽说挨了不少打,但好歹没让杨小姐出事。
”
“那伙歹人是什么人?”
“这我就不知道了。
当时黑灯瞎火的,也没看清,只是听那伙歹人说话,好像与杨小姐是认识的。
杨小姐的事,我这种身份的人哪敢过问?”
宋慈点了点头。
汪善人又道:“杨小姐心地仁善,是个大好人。
自那以后,她出行之时,常来我这里租马,照顾生意。
后来她不骑马了,就来租轿子。
这么多年了,一直如此。
”
宋慈不由得想起真德秀的讲述,当年杨菱打马来去,比男儿更显英气,后来却闭门不出,即便出行也是乘坐轿子,前后一对比,实是大相径庭。
他道:“杨小姐是几时不骑马,改乘轿的?”
“就是她在家中被关了大半年后,便改乘轿子了。
”
“她在家中被关过大半年?”
“是啊。
”汪善人道,“听说她惹恼了杨老爷,被杨老爷关了大半年,那大半年里,就没见她出过家门。
”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汪善人想了想,道:“那是四年前的事了。
我若没记错,应该是在腊月中旬,杨小姐突然不来租马了,也一直不见她出门,当时我还纳闷呢。
后来再见到她时,她瘦了一大圈,那模样啊,憔悴得紧,就跟变了个人似的,我都快认不出是她了。
”
宋慈扭头看着那跟来的门丁,道:“有这回事吗?”
“你别来问我,我到杨家才一年多,四年前的事,我哪知道?”门丁知道宋慈所谓的线索不可能找到杨茁,也就不再对宋慈客气,说起话来又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
宋慈转头问汪善人:“杨小姐是因为什么事惹恼了杨老爷?”
“听说是她不肯嫁人。
”
“不肯嫁人?”宋慈凝眉道,“嫁给什么人?”
“是当朝太师的儿子,叫韩……韩什么来着……”汪善人挠了挠头。
“韩??”宋慈知道韩侂胄没有子嗣,只有韩?一个养子。
“对对对!就是韩?。
”汪善人道,“当时韩家的迎亲队伍都来了,听说杨小姐死活不肯嫁,最后逼得韩家退了亲,好好一桩大喜事,闹得不欢而散。
”
宋慈听了这话,心中暗自推算时间。
巫易是在岳飞祭日当天自尽的,也就是四年前的腊月二十九,杨菱被杨岐山禁足是在四年前的腊月中旬。
杨菱曾说过,因为家里人不允许她与巫易来往,她便与巫易断了联系,那是巫易死前半个月的事。
如此一来,时间便对上了。
杨菱想必是为了巫易才不肯嫁给韩?,这惹怒了杨岐山,杨岐山便将她禁足在家中,彻底断了她与巫易的来往。
杨菱看来是不想这段家丑外传,不愿提起自己被禁足一事,这才没有对他说。
他回想刚才离开杨家时,杨菱对杨岐山的态度极其冷漠,甚至在杨岐山出现之后,她从始至终没有叫过一声“爹”,可见四年过去了,父女二人的关系仍然不好。
宋慈暗自沉思之时,门丁忽然道:“姓宋的,你轿子查过了,事情也弄清楚了,以后查案用点心,别张口就乱嚷嚷,污蔑我家小姐。
”
许义怒道:“你这人……”
宋慈摆了摆手,示意许义不必多言。
他对门丁道:“查案一事,是我轻率武断,请你代我向你家小姐致歉。
”
门丁冷哼一声:“致歉有什么用?真有本事,早点把我家小公子找到啊!”
宋慈对门丁的傲慢态度毫不在意,立在原地,心中暗暗疑惑。
既然证实了轿子没有问题,杨茁不可能藏匿于轿中,那么杨茁必然是离开了轿子才会失踪,可昨夜纪家桥有数百人围观,杨茁离开轿子时,居然无一人看见,实在是不合常理。
他百思不得其解,只好向汪善人告了辞,带着许义走出了汪记车马行。
门丁则大模大样地回了杨家。
宋慈没有立刻离开。
他站在汪记车马行门前,望着街对面的杨家宅邸,若有所思。
片刻后,他忽然道:“许大哥,何司业的住处是在这附近吧?”
许义抬手指向街道的另一头:“小的贴封条时去过,就在那边,离得不远。
”
“劳你带我去看看。
”
许义当即在前带路,领着宋慈来到街道的另一头。
这里临街的一座小楼,门前贴有提刑司的封条,许义道:“就是这儿。
”
宋慈走到门前,伸手便去揭封条。
“大人莫脏了手,让小的来。
”许义上前揭了封条,推开了门。
入门是一处窄小的厅堂,陈设极为简陋,没有挂画,没有屏风,只摆放了一些老旧的桌椅,收拾得还算干净,只是采光不大好,一眼望去有些阴暗。
宋慈在厅堂中来回查看了一遍,又去厅堂背后的厨房和茅厕看了看,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便走上了二楼。
二楼放置着床、衣柜、书桌和书架,既是卧室,也是书房。
床上被褥齐整,柜中衣物叠好,书桌上笔墨纸砚收检有序,书架上书册堆放整齐,与一楼的厅堂一样,二楼虽然陈设简单,但收拾得还算干净。
宋慈在二楼查看了一遍,同样没有什么特别的发现。
“许大哥,案发之后,这里一直就是这个样子吗?”
“就是这样的,原样没动过。
”
宋慈回想那个名叫于惠明的太学学子说过的话,当夜何太骥在岳祠训斥完学子后,一个人往中门方向去了。
中门朝南,何太骥往中门而去,应是离开太学,返回里仁坊的住处。
“可有问过邻近的住户,何司业遇害那晚,有没有人见到他回来?”
“其他当差的弟兄去问过,那晚邻近的住户都没听见响动,不清楚死者有没有回来过。
”
宋慈思绪一转,想起了真德秀提到何太骥租住在里仁坊的话,于是走向窗户,掀起窗子,朝杨家宅邸的方向望去。
果然如真德秀所言,透过窗户,能远远望见杨家宅邸的大门,何太骥住在这里,只要杨菱出入家门,他在窗口一望,便能望见。
就在宋慈掀起窗子眺望之时,杨家宅邸的大门忽然打开了,有人从门内出来。
此时薄雾已消散大半,宋慈能看清从杨宅大门里走出来的人。
先是杨岐山出来了,站在门外送行,送走的是杨次山。
杨次山坐上那辆一直停在街边的马车,车夫在前驾车,仆役小跑跟随,前呼后拥,向南而来。
何太骥的住处就在这条街的南端,杨次山的车驾从宋慈的眼皮子底下驶过,马蹄嗒嗒,车轮隆隆。
宋慈不认识杨次山,但望见杨岐山送行时态度恭敬,可见被送走之人地位尊崇。
在杨次山之后,又有一人从杨宅大门里出来,这人宋慈认识,是元钦。
元钦的突然出现,让宋慈颇有些诧异。
他之所以诧异,不是因为元钦这么早便来了杨家,毕竟杨茁离奇失踪,寻了一夜不见人,元钦为此事奔走,一大早出入杨家,没什么不正常。
他诧异的是,他以浙西路提刑干办的身份登门查案,为何杨岐山、杨菱和那门丁不告诉他元钦也在杨家,而且他在杨家那么长时间,从始至终没有见到元钦的身影,元钦也没有现身与他相见,就像是在故意躲着他似的。
与杨次山离开时前呼后拥不同,元钦是孤身一人,既没有穿官服,也没有差役跟随,向杨岐山告辞后,一个人往北去了。
杨次山和元钦先后离开,杨岐山回入宅邸,大门关上,一切又恢复了先前的样子。
宋慈没有过多地在意元钦的出现。
他没能在何太骥的住处发现什么,于是关上窗,打算回太学与刘克庄会合。
就在关窗的一刹那,他的手无意间从窗框上抹过,突然感到了一丝尖锐的刺痛。
宋慈看向自己的手掌,多了一道划痕,幸而没有破皮。
他重新掀开窗,摸到窗框上尖锐之处,凑近细看,只见窗框上有一道细小的裂缝,就在裂缝之中,嵌着一小片指甲。
宋慈不禁微微凝眉,捏住那一小片指甲,从裂缝中拔了出来。
他将指甲举起,借着窗外亮光,定睛细看。
那是一小片断掉的指甲,可以看到明显的断口。
他猛然想起何太骥的左手食指指甲正好略有缺损。
他回想何太骥食指指甲上的断口,与眼前这一小片指甲的断口很是相像。
“莫非何司业的指甲是断在这里?他是在家中遇害的?”宋慈如此暗想之时,不禁回头环顾整个卧室,看着卧室中处处干净整洁,心中疑惑更甚。
何太骥的指甲断口不平,若是生前不小心自己弄断的,那他必定会修剪指甲断口,以免刮伤自己和他人。
然而指甲断口并没有修剪过,由此可见,这断口极可能是他遇害时造成的。
何太骥遇害当晚,在岳祠训斥完学子后,独自一人往中门方向去了。
他的指甲断在自家窗框裂缝之中,由此可见,他当晚的确回到了位于里仁坊的住处,然后在二楼的卧室里遇害。
何太骥是被勒死的,可卧室里干净整洁,邻近的住户也没听见响动,可见何太骥与凶手并没有发生激烈的搏斗。
既无激烈搏斗,那便只有两种可能,要么凶手一早便潜入何太骥的住处,藏身于卧室之中,袭击了回家的何太骥,要么便是何太骥主动让凶手进了住处,也就是说,何太骥与凶手是认识的,而且何太骥允许凶手来到二楼的卧室,而不是在一楼的厅堂见面,可见凶手极可能与何太骥相熟,关系非同一般。
然而据真德秀所言,何太骥平素独来独往,很少与他人往来,熟人更是少之又少。
“若论熟人,真博士当算一个。
还有杨小姐,何司业倾心于她,对待她定然与常人不同。
”宋慈暗暗心想,“可真博士是何司业的知交好友,观其言行,并无杀害何司业的动机。
杨小姐虽然英气不输男儿辈,可毕竟是一女子,何司业体形魁梧,她如何勒得死何司业?”
宋慈继续思索:“何司业若真是在家中遇害,那他后背上的笋壳毛刺又是在哪里蹭上的?这附近没有竹林,唯一有竹子的地方,便是杨宅西楼。
莫非何司业死前曾去过杨宅西楼?杨菱说她与何司业六天前在琼楼见过面,自那以后再没见过,难道是在撒谎?”
念头一转,他又想:“倘若何司业是在家中遇害,那凶手还需移尸至太学岳祠,沿途穿街过巷,距离不短,又都是坊市之地,住户甚多,说不定当晚有人听见过动静,甚至有人目击过移尸。
”他取出手帕,将那一小片断指甲包起来,然后下楼,重新贴上封条。
他与许义先赶回提刑司,来到了提刑司的偏厅。
何太骥一案移交浙西路提刑司后,其尸体便被运至提刑司,一直停放在偏厅之中。
宋慈揭开遮尸白布,取出从何太骥住处发现的那一小片断甲,与何太骥左手食指指甲上的断口一比对,果然完全一致,由此可知何太骥的确是在自己家中遇害的。
确认了这一点,他再带上许义回到何太骥的住处,然后沿着何太骥住处到太学的各条街巷,挨家挨户地查问。
一番查问下来,费去了不少工夫,却一无所获。
何太骥遇害当晚,临安城内已有灯会,上半夜游人往来频繁,喧嚣热闹,即便有什么动静,也没人会留意。
到了下半夜,依然时有收摊的商贩走动,时有醉酒之人路过,因此街巷之中不乏行人,不乏响动,沿途住户看见了、听见了,根本不会往心上去。
白忙活了一场,整个上午就这样过去。
宋慈和许义结束查问,回到了太学习是斋。
刘克庄早就在习是斋等着了。
两人碰面之后,宋慈简单说了查案所得,刘克庄也说了他所做的事。
他将提刑官奉旨查案、开棺验骨一事告知了习是斋中的十几位同斋,同斋们虽然不大看得起宋慈,但要卖他这位斋长的面子,帮忙去城中散布了消息。
不仅如此,他还雇好了劳力,劳力们已备齐掘土开棺的工具,带上他买好的竹席、草席、木炭、酒、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