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吗,真正的关键不在于我说的话是否真实,而在于你是否相信。
从头至尾,指挥讲述的就不是嘴巴,而是耳朵。
”
秦卡托
嘴巴和耳朵只有在秦卡托上才最具有存在的意义,对于秦卡托的人们来说,说话不是消遣,而是生存的必需。秦卡托的一切都不算特殊,唯独有着异常浓厚的大气,以至于没有光线可以穿入,星球表面一片黑暗。
秦卡托的生命从温热浓稠的有机洪流中产生,在岩浆中获得能量,在不断涌出的地热之火里生生不息。
对他们来说,滚烫的山口就是他们的太阳,是神居住的地方,是力量与智慧的来源。
在山口外面,他们可以找到源源不断生成的斯塔亚因糖,那是他们的食物,他们的生命之本。
秦卡托人从来没有真正的感光器官,没有眼睛。
他们用声音来寻找彼此,耳朵既能聆听又可观察。
当然,确切地说,他们并没有耳朵,而是用身体感知一切,他们的整个上半身布满梯形小膜板,每块小膜板上都有几千条不同长度的小弦,可以对不同频率的声音产生共鸣。
而每一块小板所记录的相位差,则会在大脑中汇集出声源的位置,不仅判断距离,还能勾勒出物体的准确形状。
因此,秦卡托人每天都在不停地说话,不停地听别人说话。
他们发出声音来感知别人的存在,也让别人感知自己的存在,他们不能沉默,沉默了就有危险,沉默会让他们恐慌。
只有连续不断地说,才能让他们确定自己的位置,确定自己还活着。
他们争取说得大声,因为这样会让自己看上去更亮,更容易被人发觉。
有的时候,有些孩子天生声带就有缺陷,于是他们几乎不能生存。
一不小心就被横冲直撞的大家伙掀翻在地,别人甚至都不知道曾经有过这么一个孩子。
“这太悲伤了,你讲的故事为什么越来越短,但却越来越悲伤呢?” “悲伤么?是我讲的故事悲伤,还是你听到的故事悲伤?” “这有什么分别吗?” “当然有分别。
我还到过另一个星球,那里的人们能发出一万种不同频率的声音,但却只能听见其中一小部分,耳朵的共鸣远远赶不上喉咙的震动,因此人们听到的永远比说出的少。
然而最有趣的是,每个人能接收的频率都不太一样,所以他们总以为自己听着同一首歌,但其实一千个人听到了一千首歌,只是没人知道而已。
” “你又在哄我了,哪有这样的地方呢?”你咬咬嘴唇,眼睛瞪得圆圆的,“我现在开始怀疑,你真的去过那些星球吗?是不是你编出来让我开心的呢?” “我亲爱的小公主,从奥赛罗开始,每个骑士都用远方的传奇来打动心中的姑娘,你能分辨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吗?我和这些星球的关系,就像马可·波罗和他到过的城市,就像忽必烈汗和他刀下的疆土一样,就在睁眼和闭眼的瞬间逐一转换。
你可以说我真实地去过,也可以说我从来未曾离开。
我讲述的星球散落在宇宙的每个角落,但有时也会突然汇集到一起,就像它们原本就在一起似的。
” 听了这话,你吃吃地笑了:“我明白了,它们是在你的故事里汇集了,而现在你又把这故事告诉了我,它们也就汇集在我脑袋里,对不对?” 我看着你扬起的笑容,心里轻轻地叹了一声,这一声足够安静,你从我的笑容里也看不出端倪。
我该怎么说呢,我该怎么告诉你,故事不能汇集任何东西,如果它们注定要分离。
“是呀,”我静静地说,“我们坐在这里说故事说了一个下午,我们有了一个宇宙。
只不过,这个故事不是我告诉你的,在这个下午,你和我都是讲述者,也都是聆听者。
”
津加林
津加林是我今天给你讲的最后一个星球,故事很短,一会儿就讲完了。津加林人有着和我讲过的其他星球居民都不一样的外形,他们的身体就像是柔软的气球,又像是在空气中飘游的水母,透明而结构松散。
津加林人的体表是和细胞膜差不多的流动的脂膜,不能随便透过,但遇到其他脂膜却可以融合再打散。
当两个津加林人相遇的时候,他们身体的一部分会短暂地交叠,里面的物质混在一起,再随着两个人的分开重新分配。
因此,津加林人对自己的肢体并不十分看重,他们自己都说不清,现在的身体里有多少成分是来自相遇的路人,他们觉得只要自己还是自己,交换一些物质也没什么关系。
只不过,他们并不知道,其实“自我”的保留只是一种错觉。
在重叠的那个瞬间,最初的两个人就不存在了,他们形成一个复合体,再分开成为两个新的人,新人不知道相遇之前的一切,以为自己就是自己,一直没有变过。
“你知道吗,给你讲完这些故事之后,你听我说完这些故事之后,我就不再是我,你也不再是你了。
我们在这样一个温柔的下午在时空的一点重叠,从此之后,你我的身上都会带有对方的分子,哪怕我们将这场对话都忘掉。
” “你是说,你讲的津加林就是我们自己的星球吗?” “我们自己的星球?你说的是哪一个呢?有哪个星球曾经属于我们?还是我们曾经属于哪一个星球?” “别再问我那些星球的坐标,那些数字是宇宙最古老的箴言,它们就是你指缝间的空气,你伸出手将它们全都揽住,但再张开依然是空空如也。
你我都和它们在时空的同一点上相遇过,只是最终又走远了。
我们终究只是旅人,唱着含义模糊的歌谣,流浪在漆黑的夜空,如此而已。
” 写于二〇〇五年十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