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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让我看看小时候的旧照片?”
“我不喜欢拍照的。
”
“你上镜一定很好看。
”
“不。
”他说,“我不喜欢留影。
”
后来我才知道,因父母各自另组家庭,他把小时候的照片,全部烧掉——他大概明白,即使留下一堆影子,从前的日子都不会回来。
所以他索性不要了。
只是他忽然拥着我:
“妈妈弄的年越面,没你的好吃。
”
我抚摸着他的长发。
把遮住眼睛的拨开。
顺着他一字的浓眉,和往上飞的眼角,来来回回:
“让我客串做你的妈妈。
”
他把我扳直,皱着眉,忧伤地:
“怎么可以?你还比我小几个月!”
又道:
“你的手又冷。
”
我斥责他:
“你不要小看女人。
我刚做的一份功课,翻译美国一项研究报告,专家说,女人双手比男人冷,但她们的体温比男人高。
”
……
本来我们打算到八坂神社初诣,抽签,和买破魔矢过年的。
但我们把自己困在小房间中,什么地方也不去。
连一百零八下的除夕之钟,也听不见。
因为他在我耳畔喘气。
我听得自己问他:
“勇行,去年圣诞你同谁过?”
“我刚才痛得流出泪水是不是很难看?”
“我对你好些,还是你对我好些?”
“如果我明天要死了,你会怎样?”
“老实说,你是不是情愿不用安全套?”
“……”
勇行不答我。
他说:
“我回答了你一次,以后你便永无休止,问得更多了。
”
他说:
“既已如此亲密,你不需要了解我。
你被我爱已够忙碌了。
”
于是,我们有时夜里去吃韩国“烧肉”。
下面是洪洪的火,覆着一个龟背似的锅,肉都烤得焦香。
他大口大口地吃,还朝我顽皮地笑:
“我瘦了,得把荷尔蒙补回来。
我吃烧肉是为了给你。
”
——但在这儿,人们有一种说法,如果一男一女很亲密,那是说,已有多次肉体关系,他们都不约而同去吃“烧肉”的。
太浓了,汁浓、肉浓,连酒,也浓烈呛人。
似乎全是补品。
但过年以后不久,今井勇行没在“明石亭”上班了。
他是被辞退的。
“我偷偷溜到新阪急酒店大堂嘛,”他理直气壮,“我去等‘西武’lions。
野球手下午入住。
‘西武’胜‘近铁’,九比三,多棒!”
他掏出两个好手的签名。
“还没换衣服呢,蓝衣、白衭,裤子上还有泥泞。
手上也有,连纸也弄脏了。
”
“是为了签名吗?”
“什么?”
“只是为了难得一见的野球手的签名丢了工作?”
“——当然不是。
是为了‘任性’。
”
“你干了才半年。
”我很清楚,这正是我们认识的时日。
“不要紧,随时找到工作。
”他不在乎,“阪急三番街店子那么多——”
又道:
“或者到对面的ArtCoffee——不要那样沮丧,半年已经很长了。
”
“但你已经二十岁。
你还刚过了一月十五日的‘成人节’,难道永远在三番街转来转去吗?”
他用力捏着我的鼻子:
“都说不要你做我妈妈。
”
他送我回梅田区上班。
我们牵着手迎接早春。
路过淀川,河边有几株垂柳。
枝细叶长如线。
开了好一阵的花,落后结子,白茸茸的被春风一吹,缓缓飘落,非常慵懒。
乱躺地上。
“看,”勇行指,“猫柳。
”
“哪有猫?”
“柳絮蓬蓬松松,像小猫的尾巴。
”
“我还以为,有头小猫在柳絮下睡觉了。
”我笑,“袒露着肚皮,眯起一只眼,双手握了拳头,放在这儿——”
我扮小猫,双拳放在胸前腮边。
“睡得好香啊!无忧无虑。
”
勇行故意定睛看着我:
“——当你在我身边,最舒服的时候,便是这样了!”
我在电车上很不好意思——我以为人家会听见。
不看他。
良久,他定睛看我的姿态没变过。
我但愿他只看我一个。
为了准备三月份的考试,下课后温习和上班,我们已有一星期没见面了。
当我挂念他,又担心他是否找到新工作时,打过移动电话。
一次在阿倍野的漫画咖啡文库。
一次在难波。
有两次接驳不上。
这天妈妈着我下课后买些水果回去,最好是蜜柑和柿饼。
自爸爸三年前辞世,姊姊主力负责家计,她在神户一家牛肉加工食品厂工作,一个月回家两次。
她快要结婚。
这次回来,是跟妈妈商议吉日。
某回接到她电话:
“我要嫁人了。
”
我不知说什么好。
双目有点湿濡:
“哦,你要嫁人了。
”
以后她要改换姓氏了。
也有自己的家。
不知怎的,我们有点生疏,却更舍不得……
她喜欢吃水果。
我也是。
因住西区,在心斋桥买好,便回家。
——但我见到勇行。
他在一家水族店。
店中卖海星、魔鬼鱼、小金鱼、海马……和水母。
无骨的水母,无血无肉,无色无相。
全身透明,一如“寒天”。
它像一把小伞,在水中浮沉缓动。
有些微白的斑点,迎着水族箱的暖灯,忽地一闪。
我见有一只手指,指向水母,这是女孩的手:“要这个!”这个便给捞起来,盛在胶袋中,成为她的礼物。
开心得嘻嘻笑,吻了他一下。
勇行付款。
他俩转过身出门。
手挽手。
田岛千裕?
刹那间我手足无措,还闪身躲起来。
我想过大概十个方式——
(一)装作看不见,掉头就走。
(二)与他四目交投,一言不发,掉头就走。
(三)上前,大吵一顿,不用客气。
(四)掌掴他一记。
(五)哭着哀求他。
或请她退出。
(六)回去后才算账。
(七)若无其事,忍气吞声。
(八)从此了断,毋须解释。
(九)……
(十)……
但,他怎么找上她?
是记住那卡片上的电话吗?看一次就记得?才一次?
不不不。
全是我的错——当日是我先唤住她的。
是我自己的错。
在还没有整理好混乱的思想,无可避免地,还是遇上了。
我很意外地指着那个胶袋子:
“呀,这是什么呀?好可爱呢。
”
“这是水母,看得见吗?”千裕把它递到我眼前,“现在流行养水母。
”
“我遇到她,帮她挑的。
”
“真巧啊。
”
勇行问:
“由纪子要不要也养一只?”
“水母寿命有多长?”
千裕抢着说:
“天气还没暖过来,怕它容易死。
如果照顾得好,大概活一两年。
”
“一两年已经很长寿了。
”我笑,“有些金鱼不能过冬。
”
“别看水母没有骨,它也很坚强的。
”
“这个多少钱?”
“差不多二千圆。
”勇行道。
“……”
我们谈笑甚欢。
末了分别回家。
我提着一袋水果。
千裕提着一只水母。
勇行双手插在裤袋中。
谁说这场戏难演?我那么轻快,世上再没有角色不能驾驭,也没有尴尬的事件难倒我了。
他是高手,我亦不自愧。
——只是翌日,我再没有力气。
我再也爬不起床出门上课和上班了。
我把所有力量迸发一刻去“谈谈笑笑”?原来那是沉重的。
我觉得冷。
虽然女人的手冷,体温高,但专家的理论,并不适合尘世受伤者。
我的体温更低,全身都冷。
我的热情一下子没有了。
我变成一只透明的水母……
“由纪子吗?”
我拎起听筒,有点失望。
但我用轻快的声音问:“正博?”
岩本正博约我明天上班前喝咖啡。
我间中同他约会。
虽然在同一家书店,但工作时没机会“无聊”地聊天。
他问:
“英国屋抑或蔷薇园?”
又道:
“英国屋的咖啡香些。
但蔷薇园坐得很舒服。
”
“正博你跟我做心理测验吗?”我笑,“是英国屋还是蔷薇园?蔷薇园是不是有紫色花装饰那家?”
“你喜欢蔷薇园。
便选这个了。
”
“你不要迁就我。
老朋友了。
英国屋的烘饼也好吃。
我可以去英国屋。
”
“蔷薇园有香蕉苹果批——”
我真有点混沌。
今井勇行为何不自动找我?只有我找他?他不会找我?他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因为我一直在微笑?……
跟岩本正博约好了。
我坐在地下街扇町通泉之广场附近的蔷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