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母亲讲到应家三十几口为守着五百两黄金,外面的生意、学业,样样可以丢弃;他们让她一天也不愿多忍,宁愿冒受穷挨饿的危险独自闯荡,她以那种孩子式单纯直接的语言讲述,而刘先生却慢慢流下眼泪。
他抱住她,说:和你相比,那些女人多么低贱。
多么没有尊严。
我母亲明白他指的是成了明星的魏小姐。
刘先生买了钻戒,打算向我母亲求婚时,解放军大队人马开进了上海。
我母亲被夜校的女同学拽上街去,看这支穿上布军服生着农民面孔的队伍浩荡进城。
我母亲对我说:开始你觉得这支军队很奇怪,像是走错了地方,但是过了一会儿,你就觉得,这支军队有种气势,有股劲头;任何军队都没有。
我母亲在叙述这一段时,眼睛像在看电影:在队伍里一位长官不苟言笑地坐在马背上。
学生们在街道两侧打着腰鼓。
一只腰鼓槌儿不知怎样就飞起来,飞到那位长官头上。
长官眼都没眨。
然后他跳下马,拾起鼓槌儿,递给学生们。
学生们既害怕又惊喜,竟没人伸手去接。
大约有两三秒钟的僵局,一只细白的手伸出去,接住了鼓槌儿。
那是我母亲的手,无名指上闪着钻石的光。
我母亲和长官的眼睛一下子撞在了一块儿。
我母亲说:那一下子,你突然明白什么是男人。
“让我们看看……你父亲最高的职位……相当一个美国的州务卿?”便衣福茨从卷宗里抬起眼。
他眼睛总是比我印象中的要大,里面两江海蓝的无邪。
“大概是吧。
”
“你的母亲也是共产党员?”
“是的。
”
“你们家只有你是非共产党员?”
“所以我父母觉得我不孝顺。
”
“为什么?”
“因为我要参加了共产党,他们就不必为我操那么多心了。
”我父母从来不操我的心。
他们眼中的我,生存能力像条蚂蟥,剁成几节,眨眼就能愈合如新。
我母亲看着我,目光里总有潜台词:行,不比我当年差。
当我二哥发现我和他的同学开始相互传递不明不白的诗歌时,他给了我一顿臭骂,中心内容是:你有一个男朋友了,干吗来招惹我的同学?最后他伸出食指点了我半晌,掂量他嘴里那句话是否太恶毒,他把那句恶毒的话压低好几个调,说:你知道你是什么吗?……你这是脚踩两只船!!!没等我反应,母亲从浴室伸出满是肥皂沫的脸。
她说:不脚踩两只船,她怎么比得出好坏?她这个年纪脚踩两只船怎么了,脚踩十只船也不过分。
她眼睛给肥皂辣坏了,龇牙咧嘴地对我说:我当时要脚踩两只船踩长些时间,就不会受你爸蒙骗。
“你父母的关系怎么样?”理查问。
“你父母呢?”我反问。
“他们离婚三十年了。
”
“我父母……”我懒得同这便衣解释什么叫“风雨同舟,生死与共”,什么是“相德以沫”。
我只说:“他们是那种老式夫妇,离婚这样的词从来没进入过他们的意识。
”
“你的父亲,在‘文化革命’期间,被批斗过?”
“当然。
”他有三年时间被非官方囚禁。
母亲在那三年中突然变得极其沉默,眼睛失神却有种凄惨美丽的光亮,像是相思病患期的少女那样的目光。
她的内心时光逆流,她回到了一九四九年初秋的那个傍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