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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无泪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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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南三月,缠绵的雨丝织就一张无边湿冷的网,沉沉笼罩着姑苏城。

    檐角滴落的雨珠,在青石板上敲出单调而寂寥的声响,一下,又一下,如同宿命的叩门。

    城东的“藏春楼”深处,一间逼仄得几乎透不过气的阁楼里,孟七娘正伏在绣架前。

     这方寸之地,便是她的天地,也是她的囚笼。

    空气里弥漫着经年不散的陈旧木料气味、劣质丝线的微腥,还有一丝若有若无、挥之不去的药草苦涩。

    那苦涩,仿佛已浸透了她的骨缝。

     她指下,一幅“百鬼夜行图”已接近尾声。

    乌沉沉的底缎上,墨线勾出的鬼影幢幢,狰狞毕现:青面獠牙的夜叉挥舞着钢叉,裂开巨口的恶鬼拖着长长的舌头,骷髅兵空洞的眼窝里跳跃着幽绿的磷火,披头散发的女鬼在浓雾中若隐若现……针脚细密得令人窒息,仿佛不是绣在缎面上,而是将某种冰冷黏稠的东西,一丝一缕地“织”进了那黑暗的底子。

    这些鬼物,在她针尖下,似乎正一点点地苏醒过来,随时会挣脱束缚,扑出画面。

     七娘的手指,曾经被邻里赞为“观音拈花”,如今却枯瘦得如同深秋的竹枝,指节因用力过度而微微扭曲变形,指尖缠着褪色的布条,隐隐透出暗红的血痕。

    每一次引针穿过紧绷的缎面,都牵扯着肺腑深处一阵难以抑制的悸动和翻涌。

    她不得不时时停下,掩口剧烈地咳嗽,那声音空洞而急促,仿佛要把单薄胸腔里的最后一点热气都挤压出来。

    每一次咳喘过后,喉咙里都弥漫开一股令人作呕的铁锈腥甜。

     阁楼唯一的窗扇半开着,透进一点微弱的天光和潮湿的水汽。

    楼下隐隐传来丝竹管弦的靡靡之音,夹杂着狎昵的调笑与杯盏碰撞的脆响,如同另一个遥远而污浊的世界发出的噪音,模糊地渗入这死寂的角落。

    七娘偶尔抬首,目光茫然地投向窗外那方被屋檐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

    灰蒙蒙的雨幕里,她的眼神是空洞的,仿佛魂魄已被身下这幅不断吞噬生气的鬼图吸走了大半,只余下一具被丝线紧紧缠绕、行将朽坏的躯壳。

     她记得卖身契上那刺目的朱砂印,记得牙婆递过银子时那混杂着怜悯与算计的眼神,更记得娘亲攥着那几锭冰凉银子时,枯瘦的手背上暴起的青筋和浑浊泪水里沉甸甸的绝望。

    而这一切,都是为了那个名字——陈子安。

    那个在私塾窗下,曾偷偷递给她一卷《诗经》,声音清朗如碎玉的书生。

    他说:“七娘,待我蟾宫折桂,凤冠霞帔,必不负你。

    ” 此刻,针尖刺入缎面,她指尖微颤,一丝极淡、近乎透明的雾气,竟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没入绣布上那只新绣出的无头鬼影轮廓之中。

    那鬼影空洞脖颈处的黑气,似乎微微凝实、流转了一下,透出更深的寒意。

    七娘对此浑然不觉,只觉心口又是一阵熟悉的、被无形之手攥紧的闷痛,仿佛有什么东西正被生生从体内剥离出去。

    她早已麻木,这“织魂”的异能,如同附骨之疽,自小与她相伴,却也正一寸寸地熬干她的精血。

    这异能曾让她在懵懂无知时绣出的猫儿扑蝶活灵活现,如今,却成了催命的符咒,将这百鬼的凶戾与阴邪,一点点地“缝”进了她的命里。

     她只想着,这幅耗尽心血、吸尽神魂的“百鬼夜行图”即将完成。

    据说城中巨贾钱老爷重金求购此图,只为镇宅辟邪。

    或许,换来的银子,能支撑子安走到京城,走进那决定命运的贡院龙门。

     “子安……”她干裂的嘴唇无声地动了动,这个名字像一颗滚烫的炭火,灼烧着她已近枯竭的心田,又带来一丝虚幻的暖意。

    这是她在这无边的冰冷与黑暗里,唯一抓住的微光。

    她强撑着再次拿起针,刺向那最后一只厉鬼空洞的眼眶,试图将那点仅存的念想,也一并绣进去,绣成支撑她完成这无尽苦役的最后一点力气。

     然而,就在针尖即将刺入丝缎的瞬间,一股无法形容的剧痛猛地从肺腑深处炸开!仿佛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同时在她体内疯狂搅动!她眼前骤然一黑,整个世界旋转颠倒,所有的声音——楼下的喧嚣、窗外的雨声、自己沉重的喘息——都在刹那间被抽离,只余下一种可怕的、撕裂般的寂静。

     “噗——” 一口粘稠滚烫的液体猛地从喉间喷涌而出,毫无预兆地,如泼墨般溅落在即将完成的绣面上。

    那并非寻常的鲜血,而是浓稠得近乎发黑,带着一种诡异的、令人作呕的腥甜气息。

     黑红的血点,如同绝望的墨梅,瞬间在丝缎上晕染开来。

    一只正张牙舞爪、刚刚绣到一半的赤发鬼脸,被这滚烫的血污糊住了大半,狰狞的五官在血泊中扭曲变形,更添了几分令人毛骨悚然的邪异。

     七娘的身体猛地向前一栽,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绣架硬木边缘。

    剧痛让她短暂地清醒了一瞬。

    她艰难地抬起沉重的眼皮,目光恰好落在被血污浸染的绣面上。

     就在那血污之中,那被染得模糊的赤发鬼脸上,一双空洞的眼窝深处,竟缓缓地、清晰地浮现出一双眼睛!那双眼睛幽深如古井,冰冷死寂,没有一丝活人的生气,只有无尽的怨毒与嘲弄,正死死地、一眨不眨地回望着她!那目光穿透了绣布,穿透了时空,带着地狱深处的寒气,直直刺入她的灵魂!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啊——!” 一声短促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从七娘喉咙里挤出,随即又被更汹涌的鲜血呛了回去。

    她像是被那双鬼眼彻底摄去了魂魄,浑身僵硬如冰雕,唯有瞳孔因极致的恐惧而缩成了针尖大小。

    肺腑里那翻江倒海的剧痛仿佛被这恐怖的景象冻结了,只剩下无边无际、吞噬一切的冰冷。

     她的意识在惊惧的狂潮中迅速下沉、崩解,如同坠入无底寒潭。

    最后一丝残存的念头,是那绣架上被污血覆盖的鬼眼,以及那双眼睛里倒映出的,自己那张苍白、扭曲、写满无尽恐惧的脸孔。

    黑暗彻底淹没了她,带着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和那双地狱之眼的凝视。

     …… 不知沉沦了多久,或许是永恒中的一瞬,又或许是刹那间的永恒。

    孟七娘的意识在一种奇异的悬浮感中,艰难地挣开粘稠的黑暗。

    没有预想中身体的剧痛,只有一种彻底的虚无和冰冷,仿佛整个人被抽空了,只剩下一缕轻飘飘、无所依凭的思绪。

     她“睁开”眼——如果这还能称之为“眼”。

    眼前并非熟悉的阁楼顶棚,而是一片无边无际、浓得化不开的灰色。

    这灰色混沌一片,分不清天地上下,没有日月星辰,没有一丝风,也没有任何声音。

    绝对的死寂包裹着她,那寂静本身,就是一种令人窒息的压力。

     她下意识地低头,想看看自己的手,却悚然一惊! 她看到了一具身体,是她熟悉的身体,穿着那件浆洗得发白、袖口磨破的粗布衣裙,安静地蜷缩在冰冷的青砖地上。

    那身体瘦弱得可怜,脸上毫无血色,嘴角还残留着大片干涸发黑的血迹,一双曾经灵动的眼睛,此刻空洞地睁着,凝固着生命最后一刻的极致惊惧和茫然。

    她就那样俯视着自己,如同一个彻底的旁观者,看着一具被遗弃的、了无生气的躯壳。

     “我……死了?”这个认知带着冰冷的铁锈味,缓慢而沉重地砸进她空茫的意识里。

    没有撕心裂肺的悲痛,只有一种巨大的、近乎麻木的荒谬感。

    原来死亡,就是这样吗?像一缕烟,从烧尽的躯壳中飘散出来,悬在这片灰色的虚无里? 就在这念头升起的刹那,脚下那片灰色混沌的“地面”突然开始剧烈地波动、扭曲!如同煮沸的浓汤,翻滚起巨大的气泡。

    灰色的迷雾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粗暴地撕开,露出下方令人魂飞魄散的景象—— 一条宽阔得望不见对岸的河流!河水并非清澈,也非浑浊,而是一种粘稠、沉重、翻涌着无数痛苦旋涡的暗黄色!这黄水奔腾咆哮,却诡异地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有一种沉闷的、碾压灵魂的呜咽感,从河底深处隐隐传来。

    河面上,无数模糊、扭曲的人形影子在挣扎!它们密密麻麻,如同被投入沸水中的蝼蚁,无声地沉浮、翻滚、互相撕扯推搡。

    有的只剩下半个头颅,有的胸腔洞开,有的肢体断裂……它们空洞的眼窝里没有泪,只有无尽的恐惧、不甘和疯狂的执念!那些无声嘶吼的嘴形,那些绝望挥舞的手臂,共同构成了一幅活生生的地狱绘卷——忘川! 七娘的灵魂剧烈地颤抖起来,被那河中散发出的滔天怨气和痛苦彻底淹没。

    她本能地想后退,想逃离这恐怖的景象,但无形的力量却拉扯着她,让她悬停在这炼狱般的河流上方。

     突然,一股更加强大、更加冰冷、带着无上威严的气息,如同实质的冰山,猛地从灰色虚空的深处轰然压下!这股气息所到之处,沸腾的忘川水似乎都凝滞了一瞬,河中无数挣扎的亡魂也发出无声的、更加剧烈的战栗! 七娘感觉自己这缕轻烟般的魂魄,在这恐怖的威压下几乎要被碾成齑粉,彻底消散。

     “哼!” 一声冷哼,如同九幽寒冰凝结成的雷霆,骤然在无边灰暗的虚空中炸响!这声音并非作用于耳膜,而是直接烙印在七娘的灵魂深处,带着一种足以冻结思维、碾碎意志的无上威严。

    刹那间,翻涌的忘川水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按住,咆哮的旋涡瞬间平息,无数挣扎的亡魂像被冰封般僵直不动,连那弥漫整个空间的痛苦呜咽都彻底消弭,只剩下死一般的、令人窒息的寂静。

     七娘那缕刚刚凝聚起一丝意识的魂魄,在这声冷哼之下,如同狂风中的烛火,剧烈摇曳,几乎要彻底熄灭。

    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无法抗拒的恐惧攫住了她,让她只想蜷缩、消散。

     灰色的混沌被强行撕裂开来,如同厚重的帷幕被粗暴地拉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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