挺直脊背,将心中那份对古战场英魂的敬重,对眼前这位百战将军的悲悯,尽数融入这古老的战歌之中。
诗句铿锵,带着金戈铁马的壮烈与同袍同泽的深情,在这寂静荒凉的寺院中回荡。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
王于兴师,修我矛戟。
与子偕作!”
他的声音渐渐平稳,愈发清晰有力。
那小小的油灯火苗,随着他的吟诵,似乎也稳定了许多,橘黄色的光芒温暖地晕开一小圈,将石碑、断甲和他清瘦的身影笼罩其中,仿佛在这无边阴冷中,撑起了一方小小的、带着人间暖意的孤岛。
卫蘅虚幻的身影,就立在孤岛边缘的月光与黑暗的交界处。
她依旧沉默,冰冷的目光却不再仅仅停留在石碑上,而是缓缓移向了那一点灯火,移向了灯火旁那个为她吟诵着古老战歌的书生。
当谢云樵念到“修我甲兵,与子偕行!”时,他分明看到,卫蘅那双深潭般沉寂冰冷的墨色眼眸中,似乎有极其细微的光点,如同投入深水的星子,极其短暂地闪烁了一下。
那并非泪光,而是一种被触动、被唤醒的、属于遥远生者的情绪微澜。
她周身那令人心悸的虚幻感,似乎也因这暖意融融的灯火与诗句,而凝实了极其微弱的一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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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呜咽,穿堂而过,吹得油灯火苗猛烈摇曳,几乎熄灭。
卫蘅的身影也随之微微一荡,如同水中的倒影被涟漪打散。
她眉尖几不可察地蹙起,那冰冷的、仿佛被无形针砭刺穿的痛楚再次浮现。
谢云樵心头一紧,连忙侧身挡住风口,用身体护住那盏微弱的油灯。
灯火重新稳定下来,暖黄的光晕重新将他与那半截残碑笼罩。
他深吸一口气,不再吟诵战歌,转而诵起了《楚辞·九歌·国殇》: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诗句悲怆壮烈,描绘着古战场的惨酷与将士的勇毅。
谢云樵的声音低沉而肃穆,带着对亡者的深切追悼。
他诵得很慢,每一个字都仿佛有千钧之重,在寂静的院落中沉沉落下。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诵至“首身离兮心不惩”时,谢云樵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卫蘅。
她残破的银甲在月光下泛着冷光,那护心镜上的暗红痕迹刺眼夺目。
百年孤魂,身首分离,却依旧困守于此,其心…岂能无痛?其志…又何曾真正“惩”过?
卫蘅静静地听着。
当那句“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被谢云樵以近乎咏叹的语调念出时,她那冰冷如霜的脸上,竟极其细微地动了一下!紧抿的唇角似乎向上牵拉了一瞬,形成一个极淡、极短促、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
那不是笑,更像是一种沉寂了太久,终于被理解、被认同后,发自魂魄深处的释然与共鸣。
她周身那因幽冥寒气而不断逸散的虚幻感,在这一刻,奇异地凝实了许多。
谢云樵一直诵到东方天际泛起蟹壳青,油灯里的油也终于熬干,火苗挣扎了几下,不甘地熄灭,只留下一缕袅袅的青烟。
晨光熹微,驱散了夜的浓墨。
卫蘅的身影在渐渐明亮的晨光中,如同被水洗去的墨迹,越来越淡,越来越透明。
她最后深深地看了谢云樵一眼,那墨色的眼眸中,冰冷褪去,唯余一片深沉的平静。
随即,身影彻底消散在微凉的晨风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谢云樵独自站在荒凉的院落中,脚下是冰冷的石碑,身边是锈蚀的残甲。
一夜未眠的疲惫与精神高度紧张后的虚脱感如潮水般涌来,但他心中却并无多少恐惧,反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震撼与一种奇异的安宁。
他对着卫蘅消失的地方,再次深深一揖。
此后数日,谢云樵并未急着离开。
他在伽蓝寺废墟中寻了个相对完整些的偏殿角落,简单清扫,铺了些干草,权作栖身之所。
白日里,他或去附近山林采摘些野果野菜充饥,或去溪边清洗衣物,更多时候,则是静静地坐在那棵巨大的银杏树下,对着那半截残碑和散落的甲片出神。
他取出纸笔,凭着记忆,细细描摹昨夜所见卫蘅将军的形貌——残破的银甲、披散的长发、冷硬的轮廓、尤其是那双沉淀着百年烽烟的墨色眼眸。
画得极其用心,仿佛要将那惊鸿一瞥的英魂永远留在纸上。
他也会低声对着石碑说话,讲述些途中所见的风物,或是默诵些史书兵略,虽知那魂灵白日里无法回应,却总觉得她在听。
每当暮色四合,冷月东升,谢云樵便会早早地在那残碑旁点燃油灯。
灯火如豆,光芒微弱,却固执地在荒寺的阴冷黑暗中亮起一方小小的温暖。
他不再只是诵诗,有时会低声讲述一些前朝轶事、边塞诗词,有时只是静静地坐在灯旁,守着这片孤寂。
他知道,当子夜的幽冥寒气最盛之时,她便会现身,汲取这点微弱的人间灯火暖意,抵御那蚀魂的冰冷。
卫蘅也总是在子夜时分,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银杏树下。
她依旧沉默寡言,身影在月光下虚幻而冰冷。
但谢云樵敏锐地察觉到,她眉宇间那被寒气侵袭的痛苦之色,似乎因这夜夜的灯火陪伴而减轻了些许。
她出现的时间,似乎也一次比一次稍长,那虚幻的身影,也一次比一次凝实一分。
偶尔,当谢云樵诵到那些金戈铁马、气壮山河的诗句时,她墨色的眼眸中会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亮光,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
这一夜,月华格外清冷,将寺院照得一片澄明。
谢云樵诵完一首《从军行》,放下书卷,看着月光下卫蘅虚幻却英挺的身影,忍不住开口问道:“卫将军…百年孤寂,幽冥寒苦,可曾…后悔当日的选择?”问完,他又有些后悔,觉得太过冒昧。
卫蘅沉默了片刻,目光投向院墙外黑黢黢的山峦轮廓,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百年前那场惨烈的厮杀。
她的声音依旧清冷,却少了些最初的冰寒,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苍茫:
“马革裹尸,武人夙愿。
守土安民,职责所在。
何悔之有?”她的视线落回谢云樵脸上,墨瞳深邃,“唯憾…未能护得身后袍泽百姓,尽数周全。
亦憾…此身陨落,魂困一隅,再不能提三尺剑,荡涤乾坤。
”
她的话语平淡,却字字千钧,透着一种深入骨髓的遗憾与不甘。
这遗憾无关个人生死,只为未尽之责,未酬之志!谢云樵听得心潮澎湃,对眼前这位女将军的敬重更添十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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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凌乱的脚步声伴随着粗重的喘息和惊惶的呼喊,由远及近,打破了古寺的寂静!
“救命!救命啊!有狼!有狼追我!”
只见一个穿着粗布短褂、猎户打扮的汉子,连滚带爬地冲进了破败的山门!他满脸血污,身上衣衫多处撕裂,露出带血的抓痕,背上还挎着断了弦的猎弓,手中紧握着一柄卷了刃的猎叉,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
他慌不择路,直直地朝着谢云樵和卫蘅所在的院落冲来!
几乎在他冲进院落的刹那,两道幽绿凶残的光芒如同鬼火般,紧随而至!腥风扑面!两只体型壮硕、皮毛灰黄、龇着森白獠牙的饿狼,低吼着出现在山门口!它们显然是被这猎户身上的血腥味吸引,一路追逐至此!幽绿的眼睛死死锁定院中的活物,涎水顺着嘴角滴落,在月光下反射着粘稠的光泽。
猎户一眼看到院中有人,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连滚带爬地扑到谢云樵身后,带着哭腔嘶喊:“公子救命!狼!狼来了!”
谢云樵脸色骤变!他不过一介文弱书生,手无缚鸡之力,面对两只凶残的饿狼,如何抵挡?下意识地,他后退一步,将身体挡在吓得瘫软在地的猎户身前,目光急切地看向月光下的卫蘅!
卫蘅虚幻的身影依旧立在银杏树下,墨色的眼眸冷冷地扫过那两只蓄势待扑的饿狼,眼神中没有丝毫波澜,只有一种睥睨蝼蚁般的漠然。
她并未看谢云樵,只是对着他,清冷的声音如同碎玉相击,清晰地响起:
“书生,看好了!”
话音未落,她虚幻的身影骤然动了!没有实体的身躯,动作却快如鬼魅!只见她右手虚握,仿佛握住了一柄无形的长剑!一股森然凛冽、如同西伯利亚寒流般的气息瞬间弥漫整个院落!
那两只饿狼似乎也感受到了这突如其来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怖威压!它们前扑的动作猛地一滞,幽绿的瞳孔中凶光被惊疑取代,喉咙里发出不安的低吼,竟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
卫蘅虚握的右手动了!没有剑光闪烁,没有破空之声,只有一股无形的、凝聚到极致的“意”!如同冰河乍裂,寒锋出匣!她手腕一抖,向前虚虚一递!
“嗤——!”
一声极其轻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