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无路的绝望,在他心里激烈地撕扯、冲撞!他猛地停下脚步,站在滂沱大雨中,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
冰冷的雨水顺着脸颊流下,流进嘴里,带着咸腥的铁锈味——那是他咬破自己嘴唇的血。
他抬起头,望向城西的方向。
目光穿过迷蒙的雨幕,仿佛看到了那阴森孤寂的义庄轮廓。
一个声音在他心底疯狂叫嚣:去!为了娘!去试试!也许…也许就有呢?取了药引,娘就有救了!至于报应…等娘好了,要杀要剐,他耿十八认了!
这疯狂的念头如同燎原之火,瞬间吞噬了所有迟疑。
耿十八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剧烈的疼痛让他暂时压下了翻腾的恐惧。
他不再犹豫,调转方向,朝着城西,朝着那吞噬光明的所在,一头扎进了更深的雨幕和更浓的黑暗之中。
城西乱葬岗,历来是凤阳城最阴森的去处。
一片低矮荒凉的土坡上,歪歪斜斜地插着些残破的墓碑,更多的是无名的土包,被雨水冲刷得露出森森白骨。
枯树如鬼爪般伸向低垂的铅灰色天穹,几只乌鸦蹲在枝头,发出沙哑不详的啼叫。
浓重的土腥气和若有若无的腐臭味混杂在潮湿的空气里,令人作呕。
义庄就孤零零地立在乱葬岗边缘,背靠着黑黢黢的山壁。
几间青砖灰瓦的平房,墙皮剥落,露出里面的黄泥。
院墙低矮残破,一扇厚重的、刷着劣质黑漆的木门紧闭着,上面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大铁锁。
门口两盏褪了色的白纸灯笼,在凄风冷雨中飘摇不定,发出惨淡的光,更添几分鬼气。
耿十八伏在离义庄几十步远的一丛半人高的荒草后面,浑身早已湿透冰冷,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
他死死盯着那扇黑漆大门,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几乎要破膛而出。
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四肢百骸,但想到母亲咳血的模样,一股豁出去的狠劲又猛地顶了上来。
时间一点点过去,雨势小了些,天色也彻底黑透。
义庄里一片死寂,只有风雨声和远处乌鸦偶尔的啼鸣。
耿十八估摸着看守的仵作应该睡下了。
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呛得他肺管子生疼。
他猫着腰,借着荒草和夜色的掩护,像只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潜到义庄低矮的院墙下。
墙根堆着些乱石和湿漉漉的枯枝败叶。
他手脚并用,踩着湿滑的石头,艰难地攀上墙头,探头往里看。
院子不大,空荡荡的,只有一口废弃的石井和几棵光秃秃的老树。
正对着大门的一排平房,窗户都黑洞洞的,只有最西头一间厢房,窗户纸上透出一点昏黄摇曳的烛光,隐约传来打鼾声——看来仵作就睡在那里。
耿十八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翻过墙头,落在院子里冰冷的泥地上,溅起一小片泥水。
他弓着腰,紧贴着墙根,一步步挪向那排没有灯光的平房。
越靠近,那股混杂着石灰、草药和…尸体特有的、难以言喻的冰冷腥甜气味就越发浓烈刺鼻,熏得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终于挪到了门口。
门是虚掩着的,并未上锁。
他颤抖着手,轻轻推开一条缝隙。
一股更加浓烈、阴寒刺骨的混合气味扑面而来,激得他差点呕吐。
里面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有门口透进的一点微弱天光,勉强勾勒出几口黑沉沉的、摆在地上的薄皮棺材轮廓,还有靠墙一排蒙着白布的停尸板。
耿十八的心脏狂跳着,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他摸索着从怀里掏出事先准备好的、一小截偷来的蜡烛头和一盒潮乎乎的火柴。
嗤啦——!划了好几下,才勉强点燃。
昏黄摇曳的烛光,瞬间照亮了这方寸之地,也照亮了停尸板上那些白布覆盖下的人形轮廓。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烛火在他颤抖的手中疯狂跳跃,将他扭曲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壁和冰冷的棺材上,如同鬼魅乱舞。
他强迫自己挪动灌了铅似的双腿,一步步挨近那些停尸板。
每靠近一步,那股阴寒的死气就加重一分。
他颤抖着手,鼓起毕生最大的勇气,掀开了第一块白布一角。
一张青灰色的、浮肿变形的男人脸露了出来,眼睛半睁着,浑浊无光,嘴角似乎还残留着呕吐物。
耿十八吓得手一抖,白布落下,烛火差点熄灭。
他大口喘着粗气,冷汗浸透了单薄的衣衫。
不是…这人死了怕不止十天了…
他定了定神,又走向下一块停尸板。
掀开白布,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妪,面容倒还安详,但身体干瘪僵硬。
也不是…
第三块…第四块…都不是新死的,更别提枉死了。
绝望再次涌上心头。
难道…难道真的没有?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时,目光落在了最靠墙角的一块停尸板上。
那块白布下的人形似乎格外瘦小。
他挪过去,颤抖着手,轻轻掀开白布一角。
烛光下,露出一张年轻男人的脸。
二十岁上下,脸色惨白如纸,但并未浮肿变形,嘴唇紧抿着,眉头微蹙,似乎死前带着一丝痛苦和不解。
最让耿十八心头狂震的是,这年轻人穿着一身短褂,上面沾着大片的、已经变成暗褐色的污迹——像是干涸的血!颈间一道深紫色的、狰狞的勒痕清晰可见!这…这分明是被人勒死的!而且看尸身状态,绝对未超过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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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他!枉死!未及七日!
耿十八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巨大的、扭曲的狂喜瞬间压倒了恐惧!找到了!药引!娘的命有救了!
他眼中爆发出骇人的光芒,再没有任何犹豫。
他放下蜡烛,从怀里掏出一把磨得雪亮锋利的剔骨尖刀——这是他白日里在铁匠铺外偷的。
冰冷的刀柄握在手里,却像是握住了一团火。
他盯着年轻人胸口心脏的位置,猛地举起了刀!
烛火剧烈地跳动了一下,映着他扭曲的脸庞和手中闪着寒芒的利刃。
就在刀尖即将刺破那层薄薄寿衣的刹那——
“孽障!尔敢——!”
一声凄厉尖锐、非男非女、如同金铁摩擦般的厉啸,毫无征兆地在死寂的停尸房里炸响!声音冰冷刺骨,带着无穷的愤怒和阴森鬼气,直刺耿十八的耳膜!
耿十八浑身剧震,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手中的尖刀“当啷”一声脱手掉落,砸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他惊恐万状地抬头望去!
只见停尸房门口,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矗立着两道极其高大、极其诡异的身影!
左边一位,身着惨白如雪的长袍,头戴一顶尖耸的白帽,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到一片深不见底的阴影和一条垂到胸前、猩红刺目的长舌!那舌头鲜红欲滴,还在微微颤动!
右边一位,则是一身漆黑如墨的长袍,同样戴着尖顶黑帽,帽下同样是深沉的阴影,唯有一双眼睛的位置,闪烁着两点幽绿如鬼火般的光芒!他手中,赫然拖着一条小儿臂粗、漆黑沉重的锁链!那锁链的尽头,连着一副锈迹斑斑、透着无尽寒气的巨大镣铐!
阴风平地而起,卷着刺骨的寒意和浓烈的硫磺硝石气息,瞬间充斥了整个停尸房!烛火被这阴风吹得疯狂摇曳,忽明忽灭,映得那黑白二影更加鬼气森森,仿佛来自九幽地狱的勾魂使者!
白影(白无常)那猩红的长舌微微抖动,发出刚才那金铁摩擦般的尖啸,震得耿十八耳膜生疼:“大胆狂徒!竟敢擅动枉死之身!剖心取血!逆乱阴阳!该当何罪!”声音里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审判意味。
黑影(黑无常)则一言不发,但那两点幽绿的鬼火,死死地锁定了耿十八,冰冷得没有丝毫生气。
他手中沉重的锁链哗啦一声轻响,如同毒蛇昂起了头。
耿十八魂飞魄散!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无法言喻的巨大恐惧瞬间攫住了他!他双腿一软,“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浑身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牙齿咯咯作响,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我…我…”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巨大的惊恐让他几乎窒息。
求生的本能和救母的执念在恐惧的深渊里疯狂撕扯。
他猛地抬头,涕泪横流,脸上混合着雨水、汗水和泥土,狼狈不堪,眼中却爆发出绝望的、孤注一掷的光芒!
他不再看那索命的黑白无常,而是朝着停尸板上那枉死青年的尸体,用尽全身力气,将额头狠狠撞向冰冷坚硬的地面!
砰!砰!砰!
沉闷的撞击声在死寂的停尸房里回荡,每一下都带着骨头碎裂般的声响。
鲜血瞬间从他磕破的额角涌出,染红了地面。
“鬼差老爷!饶命!饶命啊!”耿十八的声音嘶哑凄厉,带着血沫和哭腔,“小人…小人罪该万死!万死难赎!但…但小人取心…非是为己!实是…实是万不得已!”
他猛地抬起头,任由鲜血糊了满脸,一双眼睛因为极度的悲恸和祈求而布满血丝,死死地望向那两道散发着恐怖威压的身影:
“家中老母!痨病沉疴!命悬一线!唯有…唯有此‘离魂丹’可救!小人…小人走投无路!才…才行此禽兽不如之事!求二位鬼差老爷开恩!开恩啊!饶小人一命!只求…只求宽限七日!待小人将这药引送回,救活老母!小人…小人甘愿伏法!魂飞魄散!永堕无间!绝无怨言!求求老爷!求求老爷!”他一边哭喊,一边又重重地将头磕下去,鲜血混着泪水,在地上洇开一片刺目的暗红。
悲怆绝望的哭嚎在阴森的停尸房里回荡,带着一个儿子濒临崩溃的祈求。
白无常那猩红的长舌停止了抖动,帽檐下的阴影似乎微微晃动了一下。
黑无常手中沉重的锁链也垂落了几分,那两点幽绿的鬼火闪烁不定。
冰冷的死寂笼罩着。
只有耿十八压抑的抽泣和额头鲜血滴落的微弱声响。
良久,白无常那金铁摩擦般的声音再次响起,却少了几分刚才的暴戾,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幽冥深处的缥缈与审视:
“七日…救母?”
耿十八如同抓住了最后的稻草,拼命点头,血和泪糊了满脸:“是!是!只求七日!求老爷开恩!小人拿到药引,立刻回家!救我娘!七日之后…任凭老爷处置!千刀万剐!绝无二话!”
白无常帽檐下的阴影转向黑无常。
黑无常那两点幽绿的鬼火微微闪烁,似乎在无声地交流着什么。
片刻后,黑无常缓缓抬起那只戴着漆黑手套、枯瘦如柴的手。
没有血肉的指骨在惨淡的烛光下显得格外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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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他掌心之中,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样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