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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还阳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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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凤阳府地界,光绪二十三年,秋深如刀。

    耿家村蜷伏在山坳里,让连绵的雨泡得发胀发霉。

    耿十八蹲在自家那扇破败的、被湿气浸得发黑的木板门前,手里攥着一把枯黄的草药梗子,指尖用力到发白。

    药罐子在屋角的泥炉上噗噗作响,苦涩的气味混着潮气,沉甸甸地压在胸口,压得他喘不过气。

     屋里是母亲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一声接一声,扯着破风箱似的喉咙,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每一声咳,都像钝刀子割在耿十八心上。

    他娘这痨病,入秋就重了,请来的郎中换了好几个,药渣子倒了几簸箕,那点微薄的家底像指缝里的水,眼见着就漏光了。

    娘的脸蜡黄凹陷下去,眼窝深得吓人,只剩一口气悠悠荡荡地悬着。

     “十…十八…”娘微弱的声音从门缝里挤出来,气若游丝,“别…别瞎忙活了…娘…娘怕是…不中用了…省下钱…给自个儿…讨房媳妇…” 耿十八猛地站起身,喉头哽得生疼。

    他胡乱抹了把脸,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推开吱呀作响的破门板。

    昏暗的光线下,娘蜷在炕上那床硬邦邦、打了无数补丁的旧棉絮里,瘦得像一把枯柴。

    她费力地抬起眼皮,浑浊的眼里没有泪,只有一片灰蒙蒙的绝望。

     “娘,您别说这话!”耿十八扑到炕边,抓住娘枯瘦冰凉的手,那手轻飘飘的,骨头硌人,“有儿子在!一定有法子!我…我再去趟城里!找陈先生!他一定有办法!” 陈先生是镇上回春堂的老坐堂,前些日子来看过,捻着胡须摇头叹气,开了个方子,却也明说了,这药只能吊着命,根治不了。

    耿十八此刻提起他,不过是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绝望。

     娘没力气再说话,只是闭着眼,胸膛微弱地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令人心悸的嘶鸣。

     耿十八安顿好娘,揣着家里最后十几个铜板,顶着凄风冷雨,深一脚浅一脚地往三十里外的凤阳城奔。

    雨水冰冷地砸在脸上,顺着脖颈往衣服里灌,他浑然不觉,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烧:救娘!哪怕豁出这条命! 凤阳城在铅灰色的天幕下,显出一种湿漉漉的阴沉。

    青石板路被雨水泡得发亮,倒映着两旁低矮店铺灰蒙蒙的招牌和行人匆匆的、麻木的脸。

    回春堂那熟悉的黑底金字招牌就在前头,耿十八的心却沉得更深了。

    上次陈先生捻须摇头的模样,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他几乎是冲进药铺的,带进一股寒气和水腥味。

    药铺里弥漫着浓重复杂的药香,几个伙计在柜台后忙碌,陈先生正戴着老花镜,慢条斯理地翻着一本泛黄的书册。

     “陈先生!”耿十八扑到柜台前,声音嘶哑急切,“求您再想想办法!救救我娘!我娘…她快不行了!”他语无伦次,手扒着柜台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指甲缝里嵌满了泥。

     陈先生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扫过耿十八那张被雨水和绝望冲刷得发青的脸,又落在他湿透打绺、沾满泥浆的粗布裤腿上,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他放下书,捻了捻稀疏的胡须,沉吟良久,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像重锤砸在耿十八心上: “耿家后生…你娘这病…沉疴痼疾,非寻常药石可医啊。

    老夫…倒是知道一个古方,或有奇效…” 耿十八眼中瞬间爆发出狂喜的光芒:“先生!什么方子?!您说!只要能救我娘,上刀山下火海我都去!” 陈先生浑浊的目光在耿十八急切的脸庞上停留片刻,似乎想从他眼中分辨出什么。

    他微微倾身,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秘而不宣的沉重,一字一顿道:“此方…需一味奇绝药引——‘离魂丹’。

    ” “离魂丹?”耿十八一愣,他从没听过这古怪名字。

     “非金石草木,”陈先生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音,却带着一种诡异的穿透力,清晰地钻进耿十八耳朵里,“乃…未及七日之…枉死…男子心尖…三寸血肉!取其猝然离魂、怨气未散之精魄,佐以百年何首乌、天山雪莲等名贵药材,文火煎熬七日七夜…方能成此…‘离魂丹’。

    ”他说完,身体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镜片后的眼睛眯了起来,审视着耿十八瞬间煞白的脸。

     枉死?男子?心尖血肉? 这几个字如同淬了冰的毒针,狠狠扎进耿十八的脑子!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激得他浑身汗毛倒竖!取人心?这…这不是杀人害命吗?!他耿十八再穷再急,也从未动过这等伤天害理的念头! “先…先生…”耿十八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嘴唇哆嗦着,“这…这如何使得?杀…杀人取心…天理难容啊!” 陈先生脸上并无意外之色,他端起手边微凉的茶碗,用碗盖轻轻撇着浮沫,慢悠悠道:“老夫只道此方,取与不取,在你。

    此丹逆天改命,自然…也需逆天而行。

    ”他呷了口茶,放下茶碗,目光投向门外连绵的雨幕,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淡漠,“不过,此等‘药引’,莫说寻常市井,便是深宫大内,也未必能寻得。

    世间枉死者多,然七日之限,心尖精血未腐未散者…万中无一。

    纵有,也多在官家义庄,由仵作看守,岂是常人能近?耿家后生,此路…不通啊。

    还是…回去…好生尽孝吧。

    ”他挥了挥手,示意送客。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耿十八失魂落魄地站在柜台前,陈先生后面的话,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脑子里嗡嗡作响,反复回荡着“枉死男子…心尖三寸血肉…离魂丹…”。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涌上来,几乎要将他溺毙。

    杀人取心,他万万不敢,也做不到。

    可娘…娘怎么办?难道就眼睁睁看着她油尽灯枯? 浑浑噩噩间,他不知怎么走出了回春堂。

    冰冷的雨水浇在头上,让他打了个激灵。

    茫然四顾,街市喧嚣,人来人往,却都与他无关。

    视线无意识地扫过街角,一块破旧褪色的蓝布幌子映入眼帘——一个歪歪扭扭的“当”字。

     当铺! 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石火,骤然劈开他混乱的脑海!杀人取心不敢,但…药房里其他的药材呢?百年何首乌!天山雪莲!这些名贵东西,他连见都没见过!可当铺…当铺里有东西就能换钱!他家里…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耿十八猛地转身,几乎是跑着冲回了耿家村。

    雨还在下,天色愈发阴沉。

    他冲进家门,顾不上湿透的衣裳,像一头困兽,红着眼在逼仄昏暗的屋子里翻找起来。

    破桌烂椅…不值钱。

    几口破缸破罐…更不值钱。

    娘陪嫁来的一个薄皮木箱,里面只有几件打满补丁的旧衣…他颤抖着手,掀开炕席,掀开墙角堆着的破草帘子…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炕尾那个落满灰尘、裹着油布的包裹上。

    那是他爹留下的唯一遗物——一件压箱底的、据说当年是上好皮子缝制的旧皮袄。

    他爹活着的时候都舍不得穿几次,临终前说留着给他娶媳妇撑门面。

     耿十八的心像被一只手狠狠攥住,疼得他佝偻下腰。

    他哆嗦着解开油布,露出里面那件灰扑扑、带着浓重樟脑味的皮袄。

    皮子已经失去了光泽,有些地方被虫蛀了,露出细小的孔洞,摸上去硬邦邦的。

    他咬了咬牙,把这件承载着父亲最后念想的皮袄紧紧抱在怀里,再次冲进了凄风冷雨之中。

     凤阳城,聚宝当铺。

    高高的柜台后面,朝奉那张肥腻的脸从栅栏后探出来,三角眼居高临下地扫着耿十八和他怀里那件破旧的皮袄。

    他伸出两根留着长指甲的手指,极其嫌弃地捻起皮袄一角,凑到鼻子前嗅了嗅,立刻皱着眉拿开。

     “啧,什么味儿!虫蛀鼠咬,光板没毛!”朝奉拖着长腔,声音尖刻,“也就剩点皮子渣子了,给你…五两银子,顶天了!” “五两?!”耿十八如遭雷击,失声叫道,声音都变了调,“先生!您行行好!这可是我爹留下的好皮子!当年…当年…” “当年个屁!”朝奉不耐烦地打断他,三角眼一翻,“爱当不当!不当拿走!别杵这儿碍事!”说着就要把皮袄扔出来。

     耿十八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眼前阵阵发黑。

    五两银子!连那百年何首乌的一根须子都买不来!更别提天山雪莲了!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铁钳,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咙。

    他猛地扑到冰冷的柜台前,双手死死扒着那光滑的木沿,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声音带着哭腔,几乎是哀嚎出来: “先生!求您!再添点!我娘…我娘快病死了!就等着这钱救命啊!求求您发发慈悲!添点吧!” 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冰冷潮湿的石板地上,额头重重地磕了下去,发出沉闷的响声。

    一下,又一下,顾不上疼痛,只求那高高在上的朝奉能生出一丝怜悯。

     朝奉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厌恶地往后缩了缩身子,像怕沾上什么脏东西。

    “晦气!晦气!”他连声骂道,三角眼里满是鄙夷,“要死要活的!当铺不是善堂!就五两!多一个子儿没有!再闹我叫人把你叉出去!”他抓起那张写着“虫蛀旧皮袄一件,当银五两”的当票,连同几块碎银子,像打发叫花子一样,从栅栏下的小窗口扔了出来,砸在耿十八面前的地上,叮当作响。

     耿十八僵住了,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温热的液体顺着额角流下,分不清是雨水、汗水还是血水。

    那几块冰冷的碎银,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浑身发抖。

    五两银子…救不了娘…什么都买不到…他所有的希望,连同父亲最后的念想,都被这五两银子砸得粉碎。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捡起那当票和碎银,又是怎么走出当铺的。

    外面的雨更大了,冰冷的雨水浇在身上,他却感觉不到一丝凉意,心里只有一片死寂的灰烬。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

    陈先生的话,那可怕的“离魂丹”药方,如同附骨之蛆,再次阴冷地缠绕上来。

     “未及七日…枉死男子…心尖三寸血肉…” “此丹逆天改命…自然…也需逆天而行…” “官家义庄…仵作看守…” 义庄! 这两个字像黑暗中骤然亮起的鬼火,灼痛了他的眼睛。

    凤阳城西乱葬岗旁,就有一处官家义庄,专门停放那些无主尸身,或是等待官府勘验的横死之人…那里,会不会有…枉死未及七日的男子?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如同藤蔓般疯狂滋长,瞬间缠绕住他所有的理智!恐惧、罪恶感、对母亲的担忧、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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