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心悦目。
晋都虽然是个小国,国君原诚的名气却很大。
作为夹在东西方之间的小国,国力不能与强邻们相比,偏偏自己又是个战略要冲之地,随时都有灭国的危险。
两面逢迎固然不可少,有时候也得狐假虎威,总之外交上必须软硬两手全套功夫。
一般人是坐不稳这个国君之位的。
不过原诚不是一般人,在如此艰难的局面之下,居然能同时讨好胤国和教皇国,在东西方夹缝中如鱼得水。
这跟他原本是个贩麻的商人脱不开关系。
原诚是杀死前任国君二继承了晋都的国祚,有正义感的士人都私下里议论说当年原诚为了讨前任国君的信任。
甚至不惜进献自己美貌的妻子,不过任凭他们怎么非议,原诚只是不理,没人能否认在原诚的统治下晋都越来越有起色,原诚把这个篡来的国君之位做的越来越稳。
于是鄙夷他的人也就越发的鄙夷他。
忌惮他的人也越发忌惮他,听说他家里有这样一个麻烦的小公主跟他为难,大家都觉得是老天对他的小小惩罚。
晋都旁边诸多小国的贵族少年之间不时拿原纯来开玩笑,譬如:“尊兄年纪不小了,至今还没有娶妇,难道是在等晋都国那个猛虎般的小公主长大么?”
“不不,我想了想,还是出家为僧更安全些。
”
一传十十传百,最后大家都觉得要娶原纯是舍生饲虎的勇者所为。
去年原纯托人试探,想让女儿和胤国国君的哥哥结亲,那位亲王年纪轻轻在胤国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大人物,有“胤之龙”的美誉。
可是婚书被恭恭敬敬地退了回来,亲王回了一封措辞婉约的信表示,有如此质若明珠美玉的佳人青睐在下,心中不胜换下,但还是感觉自己福薄不能消受。
胤国的龙都不敢驾驭的女人,真不知道世上还有哪家敢收她了。
“思春了?”原诚吊着眼角问。
委实不胜父女对话的好开局,不过很合乎原诚的性格。
“绣一张鸳鸯枕巾就算思春?”原纯冷笑,“不是你叮嘱我要练好刺绣的么?说什么'不过是中人之姿,个头却高的离谱,没有一点娇柔的味道,还是那么个臭脾气,不好好练练当妻子的本领谁家敢娶你这样的女人?'”
“猛虎公主”这个绰号总让人误解原纯长得华艳威风,其实单看外表她是个地道是淑女。
今晚她穿了一身枫叶纹的束腰裙,红帛束腰,红黑金三色,典雅内敛,披散下来直达小腿的长发绾起来,用一根红木簪子固定,黑得如同生漆,衬着洁白的后颈,发际分明。
两束长鬓从耳边直垂到胸前。
至于原诚总是挂在嘴边的高个子倒是事实。
原纯比同龄女孩高出一个头,再过几年差距还会拉大,因为腿很长,做下便显不出来,可一旦起身同龄男子只能和她平视。
可东方男人都喜欢小鸟依人的妻子,希望妻子轻盈得可以作掌中舞,想雪白的猫儿那样趴在他们的膝盖上。
宫里每次起新屋原诚都当着女儿的面叮嘱工匠说:“可千万记得要造高三尺哦!我家里可有顶天立地的女儿呢!”然后哈哈大笑,对原纯挤眉弄眼。
如果不是因为那嫌弃人的表情那么酷肖,原纯大概会怀疑自己不是老爹亲生的。
“这就是你手艺?这样的绣工拿出去给人看,练六七岁的小姑娘也会嘲笑,说我们晋都的纯公主的手,简直笨得像……”
“牛蹄子。
”原纯冷冷地说。
“对!牛蹄子!”原诚对女儿遣词造句的能力颇为信服,“你这样子嫁给哪一国的公子也不成啊,对方父母一看你的绣工,就会说我原氏毫无家教,没准会休掉你,把你赶出家门。
”
跟原纯想的一样,糟糕的开场白之后就是飕飕的冷刀子。
说起来原诚何等狡诈狠毒的人,可有时还真是长枪一般走一条线的性格,丝毫不知道变化,譬如在贬低女儿这件事上。
“如果我被休回来,父亲也不打算让我进家门咯?”
“女儿从给婆家赶出来了,我当父亲的颜面扫地,只有闭门思过。
如果这时候敞开大门让女儿哭着回家,只会显得我家教更差。
”
“难怪外面会有人说晋都国君是个畜生一样不可信赖的人。
”原纯挑了挑好看的眉,“行了,别吵架浪费口舌,这么晚来,用意是什么?”
“夜来无事思虑多,忽然有点担心你的终身大事,就跑来跟你商量一下。
你十三岁了,以公主的身份,已经要考虑终身大事了。
女孩子十五岁及笄,到了那时候要是还没有找到人家收你,填下会有多少人嘲笑我们原氏啊!”原诚看起来忧心忡忡“去年和胤国结亲,却被人家拒绝了,搞的我这个当父亲的脸上很没有光彩”
“脸上很没有光彩什么的,是因为想报胤国大腿没有抱成吧?”原纯冷哼一声“这次又想抱谁的大腿,父亲陛下?”
“真是不孝女说出来的话!父亲是考虑你的终身幸福!”原纯从袍袖中拿出一个精钢的扁酒罐,旋开来喝了一口,把酒罐放在原纯面前的矮桌上,意味深长的看了原纯一眼。
那是一件精美的舶来品,只有教皇国那边的工匠才会在精钢上雕刻如此精美复杂的花纹。
一个舒展六翼的鸟人,手持燃烧的神剑,践踏在魔鬼的头顶。
那是一个天使,最高等级的炽天使,与其说他是神的使者,不如说他是围绕神座的军人,魔鬼的死敌。
原纯很熟悉这些东西,她从小就研究西方各种宗教经典,会说一口流利的希伯来文。
去年原诚还专门请来老师教她西方宫廷的礼仪和舞蹈。
她还有几身量身订制的西式礼服裙,以及与之配套的高跟鞋。
那些群子必以柔韧的鲸骨把腰勒细以后才能穿上,双肩和一半乳胸暴露在外。
原纯最初开始学这些的时候还未发育,无所谓“乳胸”这种东西,无聊老爹还高兴地拿了两个蒸得很白的馒头给她,说可以塞在胸衣里感觉一下……
那是炼卝狱般的学习,严格的礼仪老卝师用细细的皮鞭打在她的小卝腿上,令她必须在一根直线上款款而行,鲸骨裙勒的她几乎不能呼吸,而脚下是三寸高的高跟鞋,她的脚趾间磨得都是血泡。
“挺胸挺胸挺胸!直起你们东方人总用来卑躬屈膝的腰!你要像蛇游过烧红的铁板那样忍卝受痛苦,否则你的灵魂还只是一个小脚女人!”那个偏执的礼仪老卝师来自教卝皇国的首都翡冷翠。
他在翡冷翠是个落泊画家,被资助人抛弃后流浪到了晋都国,在他的眼里原纯似乎是个太过丑陋的石膏模子,无论怎么打磨都没法变成精美的人卝体雕塑。
原纯什么也不说,血泡磨破了,血无声地流入鞋里,结成血痂又开裂。
她挺胸昂首,咬着牙,歪歪扭扭地鸭子学步。
半年之后的一个月圆之夜,礼仪教卝师收到国君的召卝唤去原纯宫中听卝命。
落泊画家步入原纯的寝宫,却发现深宫寂静空无一人,巨大的青瓷缸中浮着一个青瓷碟,碟中是一支红烛。
水波向上反射烛卝光。
黑色的屋顶上满是微亮的卝水纹,让人仿佛在一场梦中。
这时有人敲响玉罄,青石地面微微下陷,一池清水慢慢涨起,少卝女踏破这池清水而来,每一步都是涟漪,她的腰卝肢纤细,胸口的肌肤莹白,微微提起长裙,露卝出脚下镶嵌水晶的银色高跟鞋,四寸的鞋跟衬得她天鹅般优雅。
他们踩着隐在水池下的青石,相拥起舞,原纯旋卝转着,长裙如孔雀尾羽那样打开。
他们一直舞蹈到宫外,宫中巨大的广卝场是他们的舞池,月光如水银流淌在脚下。
最后他们在水池边执手相看,老卝师亲卝亲抚卝摸她的头发说:“我在做梦么?我是回到了翡冷翠么?”
她像情人那样轻笑:“不是啦,是东方的小脚女人!”
然后她飞起一脚把这个艺术偏执狂踢进水池里,在岸上跳着脚对他做鬼脸,得卝意卝洋卝洋地宣布:“滚吧!不需要你了!我已经出师了!”
原诚也带着几个太监从阴影里群卝魔乱舞地出来,站在岸边用长枪去戳画家的羽毛帽子,嘲笑他居然败在自己十二岁的女儿手里,那是老爹少有的几次和她站在同一方。
第二天原纯收到了老卝师的辞呈,信中没有任何怨言,只是简简单单地说,“亲爱的学卝生,你已经是游过烧红铁板的蛇了,褪去了旧的皮,从灵魂深处站了起来颠卝倒众卝生。
恭喜你。
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教给你的了,如果还想了解更多艺术的美,有生之年你应该去一次翡冷翠,带着你的美作为武卝器。
最后想对你说,看见你的第一眼,就像看见了阳光中降下的天卝使。
”
看着那个精美的酒罐,原纯听见自己胸膛中一声清晰的心跳,她猜到了父卝亲今夜忽然驾临的用意。
“思前想后,教卝皇国对你来说是个不错的地方。
他们的男人比我们这里的男人高,跟你粘在一起蛮搭的,也不要求女人三从四德,不会刺绣在那边算不得什么,脾气倔强可能还被认为有性格。
”原诚慢悠悠地说,“这么看着你,越来越觉得你就该嫁到那里,你的一切都是为那里而生的。
你愿不愿意?”
原纯深深地吸了口气:“一年之前你开始让我学习西卝方的礼仪时,就想到了这一步么?”
“有臣子建言说,以晋都这样的小国,要么抱胤国的大卝腿,要么抱教卝皇国的大卝腿,总是骑墙也不是办法。
原来的话要雅驯一点,不过意思差不多就是这样。
所以才想到把你嫁到胤国去,不曾想碰了一鼻子灰。
转而倒向教卝皇国,也是很好理解的事吧?”
原诚这么说着,有卝意无意往背后看了一眼。
他背后,灯光的阴影中跪坐着一个高瘦的黑影。
黑影一直低着头没说话,很容易被当作跑腿的太监而忽略掉。
“是叶素盟先生吧?”原纯瞥了黑影一眼,冷笑,“怎么说也是我父卝亲器重的名臣,扮什么太监?”
黑影伏身向原纯行了个大礼,微笑,两撇老鼠胡子一颤一颤:“只见过一面,公主就记得老朽的形貌,真是敏慧过人!”
“因为你长得太丑了。
”原纯说。
晋都名臣叶素盟摸摸自己瘦的见骨的脸,嘿然无语。
他原本是个隐士,不但以治国之学闻名,而且精通占卜,东方诸国的国君都想请他出仕。
他家住在水乡小镇,每天早晨起来门前小河上乌篷船首尾相连,排出几里路,都是诸国国君派来拜访他的使节和仰慕他的人士。
他因为隐居闻名,又被这名声拖累,每日过的鸡飞狗跳。
实在受不了了,他就跑到山里,出家当了和尚,结果山门前进香的香客队伍一直排到山下,原本不起眼的小寺陡然间变作天下闻名的巨刹,厨房的僧侣从掂勺改作挥舞铁锹炒菜,进山瞻仰叶素盟先生风采的香客依旧得排队等饭吃。
叶素盟想有朝一日死了,也一定会被寺里的和尚做成肉身佛一类的东西贴上金箔,每天还是被人参观,人人都传诵他的淡薄。
唯一能够改变这悲剧人生的办法就是出仕,只要他从此不再是隐士,天下也就不再有传诵他的理由。
于是他游历诸国,暗中选择想侍奉的人。
最后他来到晋都国,原诚请他饮酒,厚着脸皮说:“不如叶先生出仕我们晋都吧。
”
叶素盟说:“一路到此,七国要拜我为上卿,我都未同意,不知国君您会开出什么条件呢?”
原诚说:“先生当了一辈子君子,一直没有机会试试真正的小人吧?难道不遗憾么?我是杀死前任国君即位的人,天下都传我的恶名,但在小人的国家中,有时候比在君子的国家中,真性情还要多些。
”
叶素盟抚掌大笑说:“既然如此,就不得不领命了。
”
叶素盟出仕晋都的消息震动了东方,原诚从此开始崭露头角。
果然如叶素盟曾预料的,天下有正义感的士人都鄙夷他的人品,以说起他的名字为耻。
他每日公务繁忙,但是门前却难得的清静下来。
这样好歹他还能在午后喝一杯茶,小憩片刻,偷空感味一个隐士的人生。
“素闻叶素盟先生学富五车,号称天下策论第一。
怎么?晋都国第一名臣想出来的策略就送我去和亲?”原纯冷傲的昂起头,“我要是长的跟夜叉无盐死的,这条策略不就行不通了么?”
“出仕自命小人的国君所统辖之地,我也就是个小人了。
君子之谋平和中正,小人之谋无所不用其极,公主颜色倾国,是我们晋都国不可多得的珍宝,我的谋略中不可能不包括公主。
”叶素盟说的淡然。
“愿闻其详。
”原纯懒懒的靠在扶手上,妩媚的双眼中神采飞动。
叶素盟赞美她“颜色倾国”,她还是爱听的。
“其实今天我刚刚返回晋都,在此之前的三年里,我一直在教皇国游历。
我自信已经完全了解了哪个国家,才敢以公主的终身大事为赌注。
”叶素盟说,“不过这些说来话长,会打搅国君和公主之间的倾谈。
”
“让我父亲等着吧。
既然想用女儿的幸福和身体交换政治利益,付出点耐心还不应该么?商人就是这样,在对自己绝对游历的买卖面前,能比僧人入定还沉得住气。
”
原诚鼻子里哼哼,把头扭向一边,表示这种尖牙利齿的话根本伤不到他的自尊心。
“教皇国是一条巨龙。
”叶素盟如此开场。
“这是天下都知道的事,教皇国和胤国是东西方的巨龙,各自伸出一只利爪相抵,爪子间被钳住的土地就是晋都。
”
“但龙也是会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