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雪色的骨灰,我要把她带回柳州去,葬在她父亲的身边。
从今以后,我终此一生,至死都守在她的墓前,日日照拂,永不分离。
”
黄梓瑕站在她的身前,看见她脸颊旁松脱的鬓发,在此时窗外漏进来的夜风中微微轻颤,如无根的萍草,前路回不去也没有后路可寻。
李舒白从旁边的抽屉中取出那两块银锭,放在她的面前,说:“拿回去吧。
”
小施看着那两块差不多大小的银锭,低低地说:“其实雪色也知道,也许您永远都不会来,但她已经决定要一辈子等下去。
她常常对我说,要是有一天,能再见到您的话,在您拿出那支叶脉凝露簪的时候,她就拿出这块银锭,这也算是……你们的定情信物。
在雍淳殿的时候,我知道我已经再也没办法和您在一起了,就连雪色也……估计永远没有办法了。
所以我把它留在了那里,想着,若是您真的还记得我们,看见了,或许还能在您的心中,依稀留下一点印迹……”
黄梓瑕叹了一口气,拿起另外半块,说:“而这半块,是来到外教坊的那个女子,就是雪色的证据。
也许她就在那一间屋子中仓促遇袭,离我赶过去的时候,不过片刻,却偏偏错过了。
”
“这一切,都是命,”小施握着那块银锭,喃喃地说,“我的命、她的命,早在十二年前,已经注定的命。
”
因为一个女人篡改了自己的命运,所以,从那时开始偏离的人生轨迹,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
送走了小施,黄梓瑕看着宫车在宵禁后无人的静夜中走向长安城外,走向遥不可知的未来。
她回身走到府门口,却发现跟随着小施过来的永济和长庆站在门口,向她做了个上车的手势:“杨公公,皇后说了,无论多晚,无论你情况如何,无论你是否落水得了风寒,都要召见你。
”
来了,这是要下手的预兆了。
王皇后知道本案的关键人物小施过来求见,她一定会见的,所以,候在这里呢!
她苦着一张脸,下意识地看向李舒白。
李舒白不动声色地点一下头,示意她跟着走。
她微微睁大了双眼,无语地看着他,用眼神对着他示意——王皇后要让我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了!
他只回她一个“安静,镇定”的眼神,让黄梓瑕简直是无语无奈。
人生不幸,世态炎凉,刚刚帮他解决了王妃这桩棘手的案件,怎么现在这人就过河拆桥,居然要眼睁睁看着王皇后对自己下手?
永济和长庆还在盯着她。
她只能硬着头皮,往外走去。
就在越过李舒白身边的一刹那,她听到李舒白压低的声音,说:“真身。
”
啊?
她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侧头看向他,他却依然无动于衷,甚至连看都不再看她一眼,只有口中吐出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夜深露重,小心着凉。
”
真身。
什么意思?
黄梓瑕跟着一行人出了王府,与永济、长庆一起坐在宫车中前往太极宫,一路苦思冥想。
宵禁的长安,马蹄和车轮的声音回响在宽广的道路上,几乎也回响在黄梓瑕的胸中。
她翻来覆去想着那两个字的意思,可是想来想去,都觉得李舒白可能只是让她自暴自弃,死了算了——这冷面无情的人,关键时刻,真的完全不打算救自己吗?
正在她几乎要抓着车壁哭出来时,永济拉长声音,说:“杨公公,已经到太极宫了,下车吧。
”
她头皮发麻,却也无计可施,只能跟着他下了车。
早已空落了百年的太极宫冷清无比,和外间芸芸众生口中的冷宫一般无二。
长夜之中,远远看去,后宫沉在一片黑暗之中,只在立政殿前点了数盏宫灯,照亮了朱红的门墙廊柱。
黄梓瑕跟在永济和长庆身后,一步步走进立政殿。
青砖地上钻出茸茸的青草,最长的,甚至已经没了脚踝,脚踩上去时,因为柔软而有一种不稳定的飘忽感。
殿门口的石灯笼已经在风雨中变得光滑斑驳,灯光照出来,让人可以清楚看见上面青绿的苔痕。
檐上垂下的石莲、柱子上剥落的朱漆,都让人清楚地感觉到,自己身处的,是一处许久未曾精心打理的宫宇。
哪怕再宏伟华丽,依然是少人行经的、被遗忘的地方。
王皇后身边的人都是极能干的,下午皇后刚刚迁入太极宫,如今立政殿内已经清理得干干净净,一切陈设舒适妥帖。
已经是凌晨了,王皇后却还未歇息,她在殿后的榻上坐着,或许是在等她。
宫女们送上了熬好的雪酪粥,配着四样精致小菜。
王皇后慢慢吃着,不动声色,优雅缓慢,仿佛已经完全忘记了有个从王府召过来的小宦官站在下面,战战兢兢地等候发落。
等到用完宵夜,撤去了几案,王皇后漱了口,喝着一盏顾渚紫笋,终于缓缓开口问:“杨公公,你是否觉得,这太极宫中长夜漫漫,似乎过于冷清?”
黄梓瑕只能硬着头皮说:“若心存热闹,便到处是闹市。
若内心冷清,或许到处都是冷寂之所。
”
王皇后抬起眼皮子撩了她一眼,声音柔和低婉:“杨公公,本宫如今移居太极宫,全是拜你所赐;本宫现下心绪寂寥,也全是你一手促成。
不知本宫该如何回馈公公,才能不负公公赠本宫的这许多恩惠呢?”
黄梓瑕听得她话中的意思,只觉得胸中一团火焰在烧灼着,后背的汗迅速地渗了出来。
她在心里拼命地思考着“真身”的意思,一边说道:“皇后今日移居新宫,就算为了吉祥如意的彩头,应该也会善待下人,给予宽容……”
“宽容?”王皇后唇角微微一扬,眼中却是冰凉的光,“你之前在王家胡言乱语时,可曾想过对本宫宽容?”
而你呢?在除掉一个又一个自己过往的旧人、亲人和爱人时,那种冷血狠毒,又何曾想过今日?
黄梓瑕心里这样想着,却无法说出口,只能低头站在那里,眼睁睁看着自己额头的一滴汗水落在脚边的青砖地上,久久无法渗进去,留着一个显目的青色痕迹。
王皇后又环顾四周,仿佛自言自语般,说道:“何况,这宫闱中,何来吉祥如意?当年长孙皇后便是死在这立政殿中,这宫里,就算再华美绚丽的地方,又怎么可能没有死过人?”
黄梓瑕盯着脚下又缓缓洇开的一滴汗珠,勉强说:“长孙皇后是一代贤后,得太宗皇帝一世敬爱,皇后必然也能如她一般,永获圣眷。
”
“哼……如今说什么都晚了,杨公公。
你若当初有现在的一半机灵,你就该知道,有些事情,该说的,不该说的,决定的是你的一条命!”
该说的,不该说的……一条命。
这一句话在她耳边响起,如同雷霆震怒,让她忽然惊觉。
真身,真身,该死的李舒白,原来指的,是这个意思!
她在一瞬间神至心灵,明白过来,立时跪倒在地,向着面前的王皇后重重磕下一个头,说:“求皇后殿下听奴婢一句话,只一句,说完之后,奴婢今日便死在这里,也是心甘情愿!”
王皇后冷笑着,缓缓问:“什么?”
她顾左右而不言。
王皇后缓缓抬手,示意身边人都下去,伺候在外,然后才冷冷地看着她,也不说话。
黄梓瑕又向她深深一拜,然后才抬起头,说:“皇后殿下,奴婢知道自己是必死之人,死在何时何处又有什么区别?只是不知皇后殿下要给我一个什么罪名?”
“需要罪名吗?”王皇后冷冷地看着她,轻蔑如俯视一只蝼蚁,“你知道本宫最大的秘密,算不算死罪?”
“自然是死罪,”黄梓瑕恭恭敬敬地说道,仰头看着她,“但如今奴婢有句话想要告诉皇后殿下,或许您听了之后,会觉得此事尚有转圜余地。
”
“说。
”
黄梓瑕听到自己的心口怦怦跳得厉害,她知道自己的性命就在这一句,但愿李舒白告诉她的能有用。
她深吸了一口气,轻声说:“奴婢还记得,三年前我十四岁,第一次受到皇后您的召见。
那时您对我说,若我有女儿,或许如你一般大,如你一般可爱。
”
王皇后的目光僵在她身上,面色在此时的灯光下变幻不定。
静默许久,她才终于缓缓问:“你……是三年前那个……”
她俯下身,长跪在王皇后面前:“罪女黄梓瑕,叩见皇后殿下。
”
王皇后冷冷地问:“你明知我恶你而要你死,又为何对我自示己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