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什么可看的,”他说;“十足的乡下小地方,跟山岳一样古老。
”
可是大家觉得古老总算是一点安慰。
老乔里恩有时候很老实,老实得过头,他每逢提起自己祖先时常说:“自耕农,我觉得毫不足道。
”
可是他却要把自耕农三个字重复一下,好象给他安慰似的。
他们都混得非常之好,这些福尔赛家的子孙;可以说,都有“相当的地位”他们全都持有各种股票,不过除掉悌摩西外,都没有买公债,因为他们认为三厘钱的利息太没有意思了。
他们也收藏画;有些慈善机关,对于他们生病的佣人不无有点好处,所以他们也肯捐助。
他们从自己造房子的父亲身上遗传了一种才能,对于房产特别内行。
这一家人原来也许信奉什么原始宗教的,可是现在随着境况转移,都成为英格兰教会的教友,并且指使自己的老婆和孩子不时上伦敦比较时髦的教堂去做礼拜。
哪个怀疑他们是否真正的基督教徒,总会引起他们的烦恼和诧异。
有些在教堂里还包下座位,这在他们就算是以最最实际的行动来表示他们对基督教义的敬意了。
他们的住宅都环绕着海德公园,隔开一定距离,就象许多哨兵在那里巡逻;公园是这个伦敦美人的心脏,也是他们心身的寄托;如果不这样巡逻,这颗心就会溜脱他们的掌握,使得他们看不起自己。
这里有老乔里恩住在斯丹奴普门,詹姆士住在公园巷;斯悦辛住在海德公园大厦的那些橙黄和青色的公寓里,一个人享受豪华——他从来不结婚,决不!索米斯的小家离武士桥不远;罗杰一家在王子园。
(罗杰在福尔赛一家人中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他主张训练自己四个儿子从事一个新的职业,而且付诸实施。
“置房产——什么也比不上这个!”他总是说;“我别的什么都不来!”)
再就是海曼的一家——海曼太太是福尔赛姑太太里面唯一出嫁的——高高住在坎普顿山一所房子里,房子的式样就象只麒麟,那么高,人要仰头看房子连脖子都要扭一下;尼古拉的家在拉布罗克林,房屋宽敞,而且是天大的便宜货;最后,但也不是数不上的,还有悌摩西住在湾水路,这里在他的保护下住着安姑太、裘丽姑太和海丝特姑太。
可是这半天詹姆士一直都在盘算着,这时他便向做主人的老哥谈起蒙特贝里尔方场的那所房子,问他花了多少。
他自己这两年来都看中这所房子,可是卖方要的价钱实在太大。
老乔里恩把买房子的详细经过重说一遍。
“还有二十二年吗?”詹姆士重复一句;“就是我一直想买的呀——你出的价钱太大了!”
老乔里恩眉头皱起来。
“并不是我要买,”詹姆士赶快说;“这样的价钱是不合我口味的。
索米斯知道这所房子,嗯——他会告诉你价钱太大了——他的意见很值得听听。
”
“他的意见我一点不要听,”老乔里恩说。
“哦,”詹姆士嗫嚅着“你总是要照自己意思做——意见是不错的。
再见!我们预备坐车子上赫林汉马球会去溜溜。
他们说琼要上威尔斯去,明天你就要冷清了。
你打算怎样消遣呢?还是上我们家来吃晚饭罢!”
老乔里恩谢绝了。
他走到大门口送他们坐进四轮马车,向他们眯着眼睛笑,早已忘记适才的肝火了——詹姆士太太正面坐,栗黄的头发,人又高又神气;她的左首坐着伊琳——詹姆士父子坐着倒座,身子向前倾出,好象期待着什么似的。
老乔里恩眼望着他们,坐在弹簧垫子上连颠带跳,一声不响,随着车身的每一个动作摇晃着,就这样在日光下面走了。
半路上,是詹姆士太太先开口。
“从来没见过这么一大堆怪里怪气的人!”
索米斯垂着眼皮望她一眼,点点头,这时他看见伊琳瞄了他一眼,眼睛里的就是她平日那种深不可测的神情。
很可能,福尔赛每一房赴过老乔里恩家的茶会之后,临走时都会说这样话。
老弟兄里面的老四和老五,尼古拉和罗杰,是最后离开的一批;两人一同步行着,沿着海德公园向普莱德街地道车站走去。
他们跟福尔赛家所有上了年纪的人一样,都有自备马车,而且只要有法子避免,决不坐街上的出租马车。
天气很晴朗,时节正是六月中旬,公园里的树木全长得青枝绿叶;这片景色,两弟兄虽则眼睛好象看不见,可是却很给他们的散步和谈话助兴。
“对的,”罗杰说“是个漂亮女子,那个索米斯的妻子。
有人告诉我,他们并不融洽。
”
这位老五长了一个高额头,而且在福尔赛弟兄中间算是脸色最最红润的一个;一双浅灰的眼睛一路上打量着沿街的房屋,不时把手中雨伞平举起来,照他自己的说法,来测量这些房屋的高矮。
“她没有钱,”尼古拉回答。
尼古拉自己就是娶了一个非常有钱的老婆;那时还是已婚女子的财产法没有颁布前的黄金时代,他总算老天保佑,能够好好利用这笔钱。
“她父亲是什么样人?”
“叫做海隆,一个大学教授,他们告诉我的。
”
罗杰摇摇头。
“做教授的有什么钱!”他说。
“他们说她的外祖父是开水泥厂的。
”
罗杰的脸上露出喜色。
“可是破产了,”尼古拉接口说。
“唉!”罗杰叫出来“索米斯跟她可有得气淘呢;你记着我的话,有气淘——她有种外国女人的派头。
”
尼古拉舐了一下嘴唇。
“她是个漂亮女子呢,”他挥开一个清道夫。
“他怎样追上她的?”罗杰过了一会又问。
“她穿衣服准开销他不少钱!”
“安姊告诉我,”尼古拉回答“他追求她追得人简直要发疯了。
她拒绝了他五次。
詹姆士对这件事情很担心,我看得出来。
”
“唉!”罗杰又说;“詹姆士真是倒霉,达尔第也使他呕气。
”舒散一下,使他脸上的气色更加好了;他甩动手中的伞柄高到自己的眼睛,而且愈来次数愈多了。
尼古拉的脸上也显出高兴的样子。
“脸上太没有血色,不合我的口味,”他说“不过身腰是头等的!”
罗杰没有答话。
“我认为她的确神气,”他终于说——这在福尔赛一家的用语里算是最高的恭维。
“那个小波辛尼决不会有出息。
白吉特建筑公司的人说他是个搞艺术的——想要改革英国建筑;这哪里能弄到钱!我很想听听悌摩西对这件事怎样看法。
”
两人进了地道车站。
“你坐几等?我坐二等。
”
“二等我决不坐,”尼古拉说;“保不定传染上什么怪病。
”
他买了一张头等车票上诺丁山门;罗杰买一张二等车票上南坎辛登。
一分钟后车子开来,弟兄们分头走进各人的车厢。
各人心里都感到不痛快,觉得对方应该改变一下平日的习惯,多陪伴自己一会儿。
可是罗杰只是在心里想:
“永远是个固执的浑蛋!尼克。
”
尼古拉也在跟自己说:
“永远是个跟人合不来的家伙,罗杰!”
这些福尔赛家的人极少感情用事。
在这被他们征服了而且融合进去的大城市里,他们又哪有功夫来感情用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