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是琼站在他面前,一个小个子仰起坚定的小脸望着他的大个子,手伸了出来。
詹姆士脸上的高兴消失了。
“你好?”他说,若有所思地望着她。
“说是你明天要上威尔斯去拜望你未婚夫的几位婶娘去,是吗?那边的雨特别多。
这不是真正的渥斯特古瓷。
”他敲敲那只碗。
“你母亲结婚时我送的那一套磁器才是真的。
”
琼挨次和她三位叔祖握了手,就转身朝着安姑太这边。
老姑太的脸上显出很亲热的神气;她带着颤动的热情,在琼的颊上亲了个吻。
“乖乖,”她说“你要整整去一个月吗?”
琼又走开了;安姑太从后面望着她瘦削的小身材。
这位老姑太一双铁灰色的圆眼睛开始象鸟儿一样涌出泪水,焦虑地望着琼在骚动的人群中走动,原来客人已开始告辞;她两只手的指尖相抵着,想道自己迟早必然要离开尘世,心里又在加强意志了。
“是的,”她想“大家都待她很好;不少的人来给她道喜。
她应当很快乐呢。
”
这时门口已经挤了一大堆人,都是衣冠楚楚的人士,有当律师的,有当医生的,有做证券交易所的,种种数不清的中上层职业的人;在这些人里面,只有五分之一左右是福尔赛家的人,可是在安姑太眼中看来,他们好象全都是福尔赛家人——这里的确没有多大分别——她眼睛里只看见自己的亲人。
这个家就是她的世界,除此以外,她就不知道有其他人家,而且从来不知道有其他人家。
他们所有的心事、疾病、订婚、结婚,他们怎样混的,他们是否在赚钱,这一切她都知道——这是她的财产,她的寄托,她的生命;此外的一切都只是些模模糊糊的事实和些无关重要的人。
哪一天轮到她要死时,她要放下的就是这个家;也就是这
个家使她成为这样了不起,而且暗暗觉得自己了不起;否则的话,我们谁也活不了;她焦渴地抓住这个家,而且日益变得贪婪了。
不管她的生命是在消逝,这个家她将永远保留到底。
她想到琼的父亲小乔里恩,就是跟那个外国女孩子私奔的。
唉,这对于老乔里恩和他们一家人是多么痛苦的打击。
这样一个有出息的青年做出这种事情来!真是个痛苦的打击;不过总算没有公开见报,小乔里恩的妻子也没有提出离婚,真是万幸!这已是多年前的事情了。
六年前,琼的母亲去世,小乔就跟那个女子结了婚,现在有两个孩子,这都是听人说的。
虽说如此,他已经放弃了做一个福尔赛家人的资格,没法参加今天的盛会;安姑太那种自矜家世的心情,经他这一捣乱,未免美中不足;这样一个有出息的青年,她一向引以自豪的,现在连着看他、吻他的那种正当的乐趣也被剥夺了!想到这里,她一颗坚韧、衰老的心不由得痛苦起来,就象是老伤发作、眼睛有点湿濡濡的。
她用一块细麻纱手绢偷偷把眼睛擦一下。
“安姑?”她身后一个声音说。
原来是索米斯-福尔赛。
索米斯,塌肩膀,瘦削的两颊,瘦削的身材,脸剃得光光的,可是整个外貌看上去却有种地方很圆,很深沉;他正低头望着安姑,微偏着头,就好象从自己鼻子这一边看她似的。
“你对这两个人的订婚怎么看法?”他问。
安姑太的眼睛骄傲地望着他;自从小乔里恩离开这个老窝之后,索米斯是她侄辈中最年长的一个;他现在是她的宠儿,她认为索米斯能够保持福尔赛家的传统精神,而这个传统是不久就要脱离她的掌握了。
“对于这个年青人是件好事,”她说;“而且他长得年轻漂亮;不过很难说他做琼的爱人是否合适。
”
索米斯拿手碰一下一架金漆烛台的边子。
“她会驯服他的,”他说,一面偷偷舐湿指头,擦擦烛台上垒垒块块的玻璃坠子。
“这是真正的古漆;现在买不到了。
在乔布生拍卖行里可以拍上很大的价钱。
”他讲得津津有味地,好象觉得自己在逗老姑母的欢心。
他这种私心话很少跟人讲。
“我自己也愿意买。
”他又说;“旧漆器总是卖得上价。
”
“你对这些事情真是精明,”安姑太说。
“伊琳好吗?”
索米斯的笑容消失了。
“很好,”他说“总叽咕自己睡不着;她睡得比我好得多,”说时望望自己的妻子;伊琳这时正在门口和波辛尼谈话。
安姑太叹口气。
“也许,”她说“她还是跟琼少来往一点好。
琼就是那样一个直性子。
”
索米斯脸红了;那块红晕很快就在瘦削的两颊上消失掉,但是夹在眉心中间的一块红斑却经久不退,这是一个人内心激荡时的标志。
“我不懂她看中那个碎嘴的小雌儿什么地方,”他愤愤然说,可是看见有人来了,就转身又去研究那只烛台。
“他们告诉我,乔里恩又买了一所房子,”索米斯的父亲的声音在他身边说;“他的钱一定不少,一定多得自己没法办了!在蒙特贝里尔方场,他们说的;靠近索米斯那里;他们从来不告诉我——伊琳什么事都不告诉我!”
“头等地点,上我那里不到两分钟,”斯悦辛的声音说“从我的公寓坐马车上俱乐部八分钟就到了。
”
对于福尔赛家人,他们住宅的地点或者地位是件极端重要的事;这也不足为奇,因为福尔赛家起家的全部秘诀就在房子上面。
他们的父亲原是种田出身,约在本世纪初从杜萨特州来到伦敦。
“杜萨特-福尔赛大老板”——那些接近他的人都这样称呼他——过去是石工,后来逐渐升到建筑工头地位。
他在晚年迁到伦敦来,继续搞建筑工程,一直到去世为止;死后葬在高门公墓。
他遗有三万镑财产给十个儿女。
老乔里恩有时提到他,说他是“一个严厉粗鲁的人;没有什么文雅气息。
”这些福尔赛第二代的确觉得这个父亲配不上他们。
他们在他的性格里所能发现的唯一贵族气息就是经常饮马地拉酒。
海丝特姑太是家族史的权威,她这样形容他:
“我记不起他做过什么大事业;至少在我生下来以后是如此。
他是个——嗯——置房产的人,亲爱的。
头发跟斯悦辛叔叔的差不多的颜色;体格相当结实,高吗?并不太高(他五英尺五英寸高,脸上有许多斑点);气色非常之好。
我记得他经常饮马地拉酒;可是你们去问安姑去。
他的父亲吗?他的父亲——嗯——他得照应杜萨特州那边的田地,就在海边。
”
詹姆士有一次亲自下去,看看他们各房发源的老家究竟是怎样一个地方。
他看见两处老农场,一条土车走的土路深深陷在淡红土里,从这条路可以通往海边的一座碾子;一座灰色小教堂,外面一道拱柱的围墙,和一座更小更灰色的小礼拜堂。
用以推动碾子的那股水流分做十来道潺湲的流水流下去,水口上有许多猪在那里觅食。
这一切远远望去都笼罩着一层薄雾。
看
上去,那些福尔赛的祖先当初就是这样两足陷在污泥里,脸朝着大海,每逢星期日怡然自得地向谷中走去,几百年来犹如一日。
詹姆士是否指望获得一笔遗产,还是指望在那边找点可以夸耀的东西,我们无从得知;总之,他垂头丧气回到城里来,而且到处竭力掩饰他的这次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