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儿也不像她们的母亲。
她肤色偏深,骨架很大,笨手笨脚。
要是她轻咬指尖的话,一定显得滑稽可笑,而且也从未有人叫她甜心。
凯特是个丑八婆[3]。
“凯瑟琳,亲爱的!”
凯特吃了一惊,从炉边转过身。
她父亲站在门口,脸上挂着灿烂的微笑。
“今天过得怎样?”他问她。
“还算过得去。
”
“一切都好?”
“就那样吧。
”
“棒极了!”他仍然站在门口。
一般来说,他从实验室回来时都是满怀心事的,脑子里还想着白天在研究的问题,但今天他可能是取得什么突破了吧。
“你是走着去上班的,我猜。
”他说。
“嗯,当然。
”她说。
她一般都是步行,除非天气实在太糟。
“那你走回来的路上也挺开心的咯?”
“是啊,”她说,“对了,我碰到你的助理了。
”
“真的吗?”
“是啊。
”
“太棒了!他怎么样?”
“他怎么样?”凯特重复道,“你难道不知道他怎么样?”
“我是说,你们俩聊了什么?”
她试图回忆。
“头发?”她说。
“啊。
”他继续微笑,“还有呢?”最后他问。
“就这样了,我想。
”
她转身回到炉边。
她正在加热他们每天晚上吃的大杂烩。
他们管这个叫肉糜,但主要材料其实是干豆角、绿色蔬菜和土豆,每周日傍晚她还会加一点炖牛肉,所有这些混合搅拌成一种浅灰色的糊状物,他们一周七天都吃这个。
这是她父亲发明出来的。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人们不全都采用这一做法,大杂烩提供了人体所需的所有营养物,还节省了大把时间,免去了动脑筋的麻烦。
“父亲,”她说,一边调小了电炉火力,“你知道邦妮让爱德华·明茨当她西班牙语辅导老师的事吗?”
“爱德华·明茨是谁?”
“隔壁的爱德华,父亲。
今天下午我下班回家时,他就在这里。
就在我们家里,顺便提一句,你应该记得这是违反我们家的家规的。
况且我们还不知道他到底会不会教书呢。
我甚至不知道,她是怎么跟他说我们会支付报酬的。
这事她和你商量过吗?”
“嗯,我想她……是的,我好像想起来了,她说过她西班牙语学得不怎么样。
”
“是说过,然后你说她应该去找个辅导老师,但她为什么不去那个帮她介绍数学和英语老师的机构问问呢?为什么要聘用一个邻居家的男孩呢?”
“她一定是有她的理由。
”她父亲说。
“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会这么想。
”凯特对父亲说。
她用勺子敲着炖锅的一边,让一块粘在上面的肉糜掉下去。
父亲对于一般人的日常生活简直一无所知,这一点总是让她惊叹不已。
这个男人生活在真空当中。
他们的女管家以前常说,这是因为他太聪明了。
“他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想,”她会这么说,“消除全世界的疾病之类的。
”
“嗯,那也不代表他就不能同时想想我们呀,”凯特说,“就好像他的那些老鼠比我们还重要!好像他根本就不关心我们!”
“哦,他当然关心了,亲爱的!他关心的。
他只是不会表达而已。
就好像他……从来没学过表达关心的语言之类的。
好像他来自另一个星球。
但我保证他是关心你们的。
”
他们的女管家肯定彻头彻尾赞同达令夫人的“好话原则”。
“我那天提到过皮奥德尔的签证问题,”她父亲说,“我不太确定你有没有完全明白这个问题。
他的签证有效期是三年。
他在这儿已经待了两年零十个月了。
”
“嘘,”凯特说,她关灭炉子,抓着两边的握柄端起炖锅,“让一让。
”
他退到门外。
她从他身边经过,走进餐厅,把炖锅端到常年放在餐桌正中央的三脚架上。
尽管餐厅里有不少她母亲的祖辈们留下的家具,风格雅正,然而自她去世以后,这儿便开始变得混乱无序起来。
橱柜的银餐具上堆满了维生素瓶、开封的信件和各种各样的办公用品。
餐桌的一端乱糟糟的,上面放着一叠发票、一个计算器、一本记账簿和一沓个税申报表。
报税的事一般都是凯特负责的,此刻她满怀不安地瞥了父亲一眼,后者紧跟着她走进了餐厅。
离报税截止日已经没剩下几天了,然而父亲一心想着自己的事。
“你看到困难了吧。
”他说。
他又跟着她回到厨房。
她从冰箱里拿出一盒酸奶。
“让一让。
”她再次说道。
他又跟着她再次来到餐厅。
他的两只手握成拳头揣在工装连体裤前面的两个深口袋里,让他看起来好似揣着个热水袋。
“再过两个月,他就要被驱逐出境了。
”他说。
“你就不能帮他续签吗?”
“理论上,我能这么做。
但一切都在于谁为他申请续签——在于这个人的项目是否足够重要,但我怀疑有些同事觉得我的项目已经没戏了。
不过,他们知道什么,对吧?我这次就快成了,我真的能感觉到:我就快发现唯一的、统一的解决自体免疫紊乱的钥匙了。
然而,移民局还是会说,没了他我照样可以进行研究。
自从‘9䞇’以后,移民局就变得不可理喻了。
”
“哎。
”凯特说。
他们又回到了厨房。
她从台子上的果盆里挑了三个苹果,问:“那么你要找谁来替代他呢?”
“替代!”她父亲叫道。
他盯着凯特看。
“凯特,”他说,“他可是皮奥德尔·施谢尔巴科夫!既然我和皮奥德尔·施谢尔巴科夫共事过,我就再也不能接受其他人了。
”
“好吧,但听起来你似乎不得不接受其他人。
”凯特说。
“让一让。
”她又说了一遍。
她回到餐厅,在每个盘子上分别放一个苹果,她父亲依然跟在她身后。
“我要完了,”她父亲说,“我完蛋了。
我还不如干脆放弃研究算了。
”
“老天啊,父亲。
”
“除非,或许,我们可以给他……换一个身份。
”
“噢,好啊。
给他换一个身份。
”
她从他边上擦身而过,走到外面的客厅。
“邦妮,”她朝楼上喊道,“吃晚饭了!”
“我们可以把他的身份换成‘一位美国人的配偶’。
”
“皮奥特尔和一个美国人结婚了?”
“嗯,现在还没。
”她父亲说,他跟着她重新回到餐厅,“但他长得帅气逼人,我觉得。
你不同意吗?我们楼里那么多女孩子,总喜欢找各种理由跟他聊天。
”
“那么他可以娶一个你们楼里的女孩吗?”凯特问道。
她在自己位置上坐下,抖开餐巾。
“我觉得不行,”她父亲说,“他不……很可惜,他们也就聊聊天,从未有进一步发展。
”
“那么和谁呢?”
她父亲在桌首坐下,清了清嗓子,然后说:“你,或许?”
“真有趣,”她对他说,“哦,那女孩到底在哪儿?伯尼丝·巴蒂斯塔!”她大声喊道,“赶紧下来吃饭!”
“我已经下来了,”邦妮说着出现在门口,“你用不着把我耳朵震聋。
”
她在凯特对面的位置懒洋洋地坐下来。
“嗨,老爸老爸。
”她说。
长时间的沉默,其间巴蒂斯塔博士像是从深渊里挣扎着爬出来。
最后他说:“哈啰,邦妮。
”他的声音听起来忧伤而空洞。
邦妮朝凯特挑了挑眉毛。
凯特耸耸肩,拿起了手里的勺子。
注解:
[1] 美国美泰玩具公司在1959—1965年间生产的一款会说话的娃娃,在六十年代的风靡程度仅次于同公司生产的芭比娃娃。
这里,凯特是在抱怨。
[2] 原文为西班牙语。
[3] 原文为西班牙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