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朗索瓦丝向看门人笑了笑,穿过常年堆满旧布景的内院,快步登上绿色小木梯。
几天以来剧场停演,她很高兴将和皮埃尔一起度过长长的一个晚上,她已经有二十四小时没有看见他了,不耐烦中掺杂着一些忧虑。
她从来做不到平静地等待听他叙述同格扎维埃尔外出的经过,尽管都大同小异:有亲吻、争吵、亲密的和解、热烈的交谈、长时间的沉默。
弗朗索瓦丝推开门。
皮埃尔正弯着腰对着一个柜台的抽屉,两手翻腾着一沓沓纸张。
他向她跑过来。
“啊!看不见你,时间对我来说过得真慢。
”他说,“我诅咒伯恩海姆和他的工作午餐!他们到排练时刻才放我走。
”他抓住弗朗索瓦丝的肩膀。
“你怎么样啦?”
“我有很多事要告诉你。
”弗朗索瓦丝说。
她抚摸他的头发和他的后颈,每当她又一次看到他,她希望确信他是有血有肉的。
“你正在干什么?在整理?”
“唉!我不干了,我都失望了。
”皮埃尔说着厌恶地看了一眼柜子。
“再说,不那么紧急。
”他补充道。
“这次彩排的气氛显然是轻松的。
”弗朗索瓦丝说。
“是的,我认为我们又一次逃避了战争,至于能持续多长时间是另一码事,”皮埃尔把烟斗在鼻子上蹭了蹭,以便擦亮些。
“演出成功吗?”
“大家使劲笑,我不能肯定这就是期望的效果,但是无论如何我非常高兴。
布朗什·布盖想留住我吃夜宵,但是我和朗勃兰溜走了。
他带我逛了不知多少个酒吧,但是我没有醉倒。
这没有妨碍我工作了整整一天。
”
“你要详细对我讲讲剧本,讲讲布盖和朗勃兰,你想喝一小杯什么东西吗?”
“给我一小杯威士忌。
”弗朗索瓦丝说,“然后,先对我说说你做了什么,你和格扎维埃尔过了一个很美好的夜晚吗?”
“啊!”皮埃尔叫起来,并把两手举到空中,“你想象不出这一场争吵。
幸好结局还可以,但整整两个小时,我们并排坐在北极酒吧一个角落里,都恨得咬牙切齿。
事情还从来没有发展到这样严重的地步。
”
他从柜子中拿出一瓶瓦特69,在两个杯子中各斟了半杯。
“发生什么事了?”弗朗索瓦丝问。
“嗨,我终于涉及到她嫉妒你的问题。
”皮埃尔说。
“你本不该这样。
”弗朗索瓦丝说。
“我对你说过我下定了决心。
”
“你怎么谈到的?”
“我们谈到了她的排他性,我对她说,一般讲,在她身上这是某种强烈的、有一定价值的东西,但是它在一种情况下不可取,这就是三人组合内部。
她高兴地表示同意,但当我补充说,她让人感到她在嫉妒你时,她又惊又气,满脸通红。
”
“你的处境很不易。
”弗朗索瓦丝说。
“是啊,”皮埃尔说,“在她眼里,我可能很可笑或很可憎。
但是她并不斤斤计较,只是因为我指责得彻底才使她震惊。
她发疯似的大吵大闹,我顶住了,我向她举出一大堆例子。
她愤怒地哭喊,对我恨之入骨,我都感到害怕,我以为她快哭得憋死过去了。
”
弗朗索瓦丝担心地看着他。
“至少你确信,她没有记你的仇?”
“我完全确信。
”皮埃尔说,“我自己一开始也生气了。
但是后来我好好向她解释说我只是想设法帮助她,因为她在你眼里正变得十分可憎。
我让她懂得我们三个人计划实现的事是多么困难,这多么需要每个人有最诚挚的心愿。
当她确信在我的话中没有一点责怪的意思,我只是提醒她注意某种危险时,她不再恨我。
我想她不仅原谅了我,而且她决定自己要作出巨大的努力。
”
“如果这是事实,她值得称颂。
”弗朗索瓦丝说。
她一下子产生了信任感。
“我们聊了很多,比平常更坦率,”皮埃尔说,“我感觉到通过这次谈话,在她身上某些东西解开了。
你知道,她那种总是自命清高的劲头消失了,她好像毫无保留地、全心全意地愿和我相处,好像为了公开承认爱我,她不再认为有什么障碍存在。
”
“当她坦白地承认了她的嫉妒心,她也许从中摆脱了出来。
”弗朗索瓦丝说,她拿起一支烟,温柔地看着皮埃尔。
“你笑什么?”皮埃尔问。
“你把别人对你的爱情视为美德的这种做法总是使我很感兴趣。
这又是一种你把自己当作上帝的方式。
”
“有点这样。
”皮埃尔惭愧地说。
他茫然地笑了笑,脸上显出一种幸福而无辜的表情,这是弗朗索瓦丝只有在他睡梦中才能见到的。
“她邀请我到她屋里喝茶。
当我亲吻她时,她也吻了我,这是第一次。
直到早晨三点,她一直毫无保留地、倾心地偎依在我怀里。
”
弗朗索瓦丝感到心被轻轻刺了一下,她也应该学会战胜自己。
皮埃尔能够搂抱这个身体,而她甚至都不善于去接受它,这在她来说始终是痛苦的事。
“我对你说过你最终会和她睡觉。
”她试图以一笑来淡化这句粗鲁的话。
皮埃尔支支吾吾地做了个手势。
“这将决定于她,”他说,“我当然……但是我不愿意引她做任何可能使她不快的事。
”
“她没有贞女的气质。
”弗朗索瓦丝说。
这句话刚出口,又痛苦地回荡于她心中,她脸上微微发红。
她不喜欢把格扎维埃尔看作一个有女性欲望的女人,但事实是不可抗拒的:我憎恨纯洁,我是有血有肉的。
格扎维埃尔竭尽全力反抗这种别人硬要她保持的暧昧的贞洁。
一种强烈的需求从她恶劣的心境中透露出来。
“肯定没有。
”皮埃尔说,“我甚至认为只有当她找到了一种肉欲的平衡感她才会幸福。
现在她正处于危机之中,你不认为吗?”
“是的,我完全是这样认为的。
”弗朗索瓦丝说。
也许正是皮埃尔的亲吻和抚摸唤起了格扎维埃尔的欲望,事情肯定不可能就此静止不前。
弗朗索瓦丝仔细看着她的手指,她终于对这种念头习以为常了,不悦的心情似乎已经不那么强烈了。
既然她确信存在皮埃尔的爱情和格扎维埃尔的温情,那么任何形象都将不会伤害她。
“我们要求她做的事很不寻常。
”皮埃尔说。
“只是因为在我俩之间有一种不同寻常的爱情,我们才可能想象这样的生活方式;只是因为她自己是一种非同一般的人,才可能屈从于此。
我们很理解她有犹豫甚至反抗的时刻。
”
“是的,应该给我们以时间。
”弗朗索瓦丝说。
她站起来,走近皮埃尔开着的抽屉边,并把手伸进散乱的纸张中。
她自己也因不信任而犯过错误,她往往因皮埃尔微不足道的失误而怀恨他,她曾把一大堆本该向他坦露的思想深藏心间,她常常设法与他斗,而不去理解他。
她抓住了一张旧照片,笑了起来。
皮埃尔身穿一件古罗马式长袍,头戴环形假发,仰望着天空,样子十分年轻而庄重。
“你第一次出现在我面前时就是这个模样。
”她说,“你没怎么变老。
”
“你也没变老。
”皮埃尔说。
他来到她身边,弯下腰看抽屉。
“我愿意我们俩一起来看所有这些东西。
”弗朗索瓦丝说。
“对,”皮埃尔说,“全是有趣的东西。
”他直起身,把手放在弗朗索瓦丝胳臂上。
“你是否觉得我们搞这件事是错误的?”他忧心忡忡地问。
“你认为我们能成功地处理好吗?”
“我有时也产生怀疑,”弗朗索瓦丝说,“但是今天晚上我又产生了希望。
”
她从衣柜边走开,又回到她的威士忌酒杯前坐下。
“你现在是怎么想的?”皮埃尔问,同时在她对面坐下。
“我?”弗朗索瓦丝问,当她冷静时,谈论她自己总有些使她害怕。
“是的。
”皮埃尔说。
“你是不是继续觉得格扎维埃尔的存在是令人气愤的事?”
“你知道,对我来说,这永远只是一些闪念。
”弗朗索瓦丝说。
“但是它经常闪现在你头脑中?”皮埃尔固执地问。
“必然如此。
”弗朗索瓦丝说。
“你使我感到惊奇,”皮埃尔说,“我一直在考虑,当发现别人身上具有同你相似的意识时,你竟然能流下眼泪。
”
“你觉得这很愚蠢吗?”
“当然不。
”皮埃尔说,“每人在体验自己的意识时都把它看作一个绝对的东西,这是确实的。
很多个绝对怎么能并存呢?这和出生与死亡同样神秘莫测。
所有哲学体系就是在这样一个问题上都遭到挫折。
”
“那么,你奇怪的是什么?”
“使我惊讶的是,你能那样具体地感觉到一种超感觉的处境。
”
“但这是具体的东西,”弗朗索瓦丝说,“这关系到我生命的全部含义。
”
“我不能肯定。
”皮埃尔说。
他好奇地打量着她。
“你具有的这种全身心地体验到一种思想的本领毕竟是异乎寻常的。
”
“但是对我来说,一种思想,不是理论上的,”弗朗索瓦丝说,“它是可感觉的,或者说如果仅仅停留于理论上,那么它就无足轻重。
”她笑了笑:“否则,我就无需一直等到格扎维埃尔来,我才觉察到我的意识在世界上不是唯一的。
”
皮埃尔若有所思地把一个手指放在下嘴唇上。
“我很理解你通过格扎维埃尔完成了这个发现。
”他说。
“是的。
”弗朗索瓦丝说。
“和你在一起,我从来都没有不自在过。
因为我不怎么把你和我自己区分开来。
”
“而且我们之间存在相互性。
”皮埃尔说。
“你这话什么意思?”
“当你在我身上觉察到一种意识时,你知道我也在你身上觉察到一种意识。
这样,一切都好办了。
”
“也许。
”弗朗索瓦丝说。
她困惑地看了看酒杯底部。
“总之,这就是友谊:每人都放弃自己的优越感。
但是如果两个人中的一个拒绝放弃呢?”
“在这种情况下,友谊就不可能了。
”皮埃尔说。
“那么,怎么解决呢?”
“我不知道。
”皮埃尔说。
格扎维埃尔永远不自我舍弃,不管她把你置于多高的地位,甚至当她钟情地爱你时,你对于她来说仍然只是一件东西。
“这是无可救药的。
”弗朗索瓦丝说。
她笑了。
应该杀死格扎维埃尔……她站起来,向窗户走去。
今晚,格扎维埃尔没有使她心情沉重。
她掀开窗帘,她喜欢这安静的小广场,本地区的人们经常来此纳凉。
一位坐在长凳上的老者正从纸袋内掏食物吃,一个小孩正围着一棵树奔跑,一盏路灯的光线把树叶的轮廓像切割金属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