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木状态中清醒:这些阴暗的走廊总是受到人们的青睐。
她悄然无声地离开那里,又来到舞台上。
看来人们现在玩儿得很开心。
“你从哪儿出来?”皮埃尔问,“我们刚才和波勒·贝尔热聊了一会儿,格扎维埃尔觉得她很漂亮。
”
“我看见她了,”弗朗索瓦丝说,“我甚至还邀请她一直待到天亮。
”
她对波勒友情很深,只是平时很难单独见到她,她的丈夫和他们那一帮人总是陪伴在一边。
“她太漂亮了,”格扎维埃尔说,“她不像这儿的那些大明星。
”
“她的样子有点过于像修女或传播福音的女人。
”皮埃尔说。
波勒正和伊内斯交谈,她穿一条不袒露胸肩的黑丝绒长裙,戴一顶金棕红无边软帽,衬托出她那额头宽广而光滑、眼窝很深的脸蛋儿。
“脸颊有些清瘦,”格扎维埃尔说,“可是她的嘴丰满大方,眼睛活泼有神。
”
“一双透明的眼睛。
”皮埃尔说,他看了看格扎维埃尔,又笑着说,“而我喜欢深沉的眼睛。
”
皮埃尔平时很赏识波勒,现在用这样的口气谈论她有些背信弃义。
他牺牲她是为廉价地取悦于格扎维埃尔,以便从中得到一种不正常的乐趣。
“她跳舞的时候非常出色,”弗朗索瓦丝说,“她所做的是模仿,而不是舞蹈,技巧不是很高,但是她几乎能表达出任何东西。
”
“我多想看到她跳舞!”格扎维埃尔说。
皮埃尔看了看弗朗索瓦丝。
“你应该去请求她。
”他说。
“我担心这有些冒失。
”弗朗索瓦丝说。
“她一般不用人再三请求。
”皮埃尔说。
“她让我害怕。
”弗朗索瓦丝说。
波勒·贝尔热对所有人都和蔼可亲,但人们永远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您见过弗朗索瓦丝害怕的时候吗?”皮埃尔笑着说,“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
“这该多么有意思啊!”格扎维埃尔说。
“好吧,我去。
”弗朗索瓦丝说。
她笑容满面地走近波勒·贝尔热。
伊内斯的模样似乎很沮丧,她身穿一条稀奇古怪的红色波纹料的裙子,黄头发上罩一个金色发网。
波勒盯视着她,并以慈母般的、鼓舞人心的语调在侃侃而谈。
她动作敏捷地转向弗朗索瓦丝。
“如果没有勇气和信心,是不是任何天赋在演戏时都无济于事?”
“当然。
”弗朗索瓦丝说。
问题不在于此,伊内斯完全懂得这点,但是她的神色还是快活了些。
“我来向您提一个请求。
”弗朗索瓦丝说,并感到自己脸上发热,她对皮埃尔和格扎维埃尔怀着一股怒气。
“如果这使您感到为难,哪怕一丁点儿,也请您直截了当地告诉我,可是倘若您愿意为我们表演一段舞蹈,我们将会非常高兴。
”
“我很愿意,”波勒说,“只是我既没有音乐,也没有道具。
”
她笑了笑表示歉意。
“我现在戴一个面具跳,穿着长裙。
”
“这肯定很美。
”弗朗索瓦丝说。
波勒犹豫不决地看了看伊内斯。
“你可以为我伴奏机器舞,”她说,“然后我跳女仆舞,不要音乐。
只是您已经看过这个舞了吧?”
“没有关系,我愿意再欣赏。
”弗朗索瓦丝说,“您太好了,我去关掉留声机。
”
格扎维埃尔和皮埃尔像两个同谋一样开心地窥探着她。
“她接受了。
”弗朗索瓦丝说。
“你是个出色的外交家。
”皮埃尔说。
他高兴的模样显得如此天真无邪,弗朗索瓦丝为之惊讶。
格扎维埃尔两眼死死盯着波勒·贝尔热,心醉神迷地等待着:皮埃尔脸上反映的就是这种儿童般的喜悦。
波勒走到舞台中央。
她在广大观众中的知名度尚不很高,但是在这里大家都赞赏她的艺术。
康塞蒂蹲下来,她的淡紫色大裙在她身体周围铺展开;埃卢瓦在离泰代斯科几步远的地方躺下,姿势像猫一样轻柔娇媚;克丽斯蒂娜姑姑已不知去向,而吉米奥站在马克·安托尼旁边,正卖弄风情地向他微笑。
所有人似乎都兴致勃勃。
伊内斯在钢琴上用力地弹出最初的几个和弦,波勒的胳臂缓缓地活动起来,原先沉睡的机器开始运转,节奏逐渐加快。
但是弗朗索瓦丝既没有看到传动杆,也没有看到滚柱以及钢制构件的所有活动,她看到的是波勒。
这是一个与她同龄的妇女,一个也有自己的过去、自己的工作和生活的妇女,一个跳起舞来顾不上弗朗索瓦丝的妇女。
刚才当她向她微笑时,就像对一个观众微笑一样,弗朗索瓦丝对她来说仅仅是布景的一部分。
“如果人们能够平静地喜欢自己就好了。
”弗朗索瓦丝满腹愁绪地想。
“这一瞬间,世界上有成千上万个妇女正激动地听着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
人人都有一颗心,人人都为自己着想。
她怎么会以为自己是处在世界上一个享有特权的中心呢?还有波勒、格扎维埃尔和那么多其他人。
人们甚至无法互相比较。
弗朗索瓦丝的手顺着她的裙子缓缓地放下。
“而我,我是谁?”她自问。
她看看波勒,又看看佩服得五体投地、面露仰慕之色的格扎维埃尔。
这些女人,人们知道她们是谁,她们有美好的回忆,有显示她们特性的趣味和思想,有她们的音容笑貌反映出来的特定性格。
然而弗朗索瓦丝从自己身上却辨认不出任何清晰的形态,通过刚才透过她全身的白光,她所发现的仅仅是一片空虚。
格扎维埃尔说她“从来不看自己”,这是事实,弗朗索瓦丝关心自己的脸只是为了当做一件身外之物那样保养它。
她从往日的岁月中寻找的是风景,是人物,而非自己,即使她的思想和兴趣在她看来也构不成一个形象:这只是一些暴露在她面前的真实事物的映象,如同悬吊于舞台上空的一簇簇槲寄生和冬青一样。
而这些事物并非与她密不可分。
“我谁也不是。
”弗朗索瓦丝想。
由于她不同其他人那样把自己禁锢于狭小的个人范围内,她往往为此而感到自豪:不久前的一个夜晚,当她同伊丽莎白和格扎维埃尔一起在拉普莱里酒吧时就曾有这种感受。
一个向世界敞开的、不加掩饰的意识,这就是她所想象的自己的样子。
她摸摸脸,对她而言,这仅仅是一个白色的假面具。
只是所有人都看着它,无论她愿意不愿意,它都在世界上,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
她是所有女人中的一个,这个女人,她任其自由自在地生长,不限制其外形。
她难以对这个陌生女人作任何判断。
然而格扎维埃尔在判断她,把她与波勒相比。
她更喜欢谁?皮埃尔呢?当他看她时,他看见什么了?她把目光转向皮埃尔,但皮埃尔不在看她。
他看着格扎维埃尔,格扎维埃尔半张着嘴巴,泪水模糊了双眼,困难地呼吸着,神思恍惚,如堕五里雾中。
弗朗索瓦丝难堪地转过目光,皮埃尔目不转睛盯着她的神情几乎是猥亵的,有失体面,因为这张着了魔似的脸不是专为被人看的。
有一点弗朗索瓦丝心里起码是清楚的:她不可能产生这种魂不附体的激动心情,她有十分的把握知道自己所做不到的事。
她对自己的了解好像仅仅是一系列欠缺之处,这令人难受。
“你看见格扎维埃尔的表情了吗?”皮埃尔问。
“看见了。
”弗朗索瓦丝说。
他说这句话时,目光仍没有离开格扎维埃尔。
“是这样,”弗朗索瓦丝自忖,“皮埃尔的感觉和她自己的一样,他也不认为她具有与众不同的表情,她既无形,又无影,似乎只是属于他的一个部分,他对她说话就像对自己说话一样,但是眼光仍停留在格扎维埃尔脸上。
这时的格扎维埃尔很美:嘴唇隆起,两滴泪珠挂在苍白的脸颊上。
”
掌声四起。
“应该去谢谢波勒。
”弗朗索瓦丝说,并想:“我已经没有什么感觉了。
”她一看完舞蹈,头脑里便像老年妇女那样反复出现古怪的想法。
波勒优雅大方地接受了恭维,弗朗索瓦丝十分欣赏她总是能出色地待人接物。
“我很想让人到我家去取来我的裙子、唱片和面具。
”她说,她那天真的大眼睛瞪着皮埃尔。
“我很希望知道您的看法。
”
“我特别想看到您的舞蹈究竟是一种什么路子,”皮埃尔说,“从您刚才为我们做的表演来看,有各种各样的可能性。
”
唱机正播放一个快速狐步舞曲,一对对舞伴又重新组成。
“请和我一起跳这个舞。
”波勒以命令的口吻对弗朗索瓦丝说。
弗朗索瓦丝顺从地跟着她,她听到格扎维埃尔赌气地对皮埃尔说:
“不,我不想跳。
”
她发火了。
原来如此!看来自己又做错了,格扎维埃尔大发雷霆,皮埃尔将因此而抱怨她。
但波勒带舞极其出色,被她带着跳是一种乐趣;格扎维埃尔对此却一窍不通。
在舞台上大约有十五对舞伴在跳舞,其他人分散在后台和化装室,有一群人坐在楼厅的椅子上。
突然,热尔贝从舞台上窜出来,像一个精灵那样欢蹦乱跳,马克·安托尼紧随其后,在他周围翩翩起舞,模仿着勾引他的舞姿,这是个身体微厚实,但却生龙活虎、洒脱优雅的男人。
热尔贝似乎有一点醉意,那绺长长的黑发掉落在眼睛前面,他停下来犹豫地做了个卖弄风情的动作,又害臊地把头靠在肩膀上闪在一旁,接着,他溜下台,一会又腼腆地、像受到引诱似的重新回到台上。
“他们很可爱。
”波勒说。
“最动人的是,”弗朗索瓦丝说,“热尔贝确实有那么一种魅力,他也并不加以掩饰。
”
“我当时想,他向马克·安托尼显示的女人气质究竟是艺术效果还是自然效果。
”波勒说。
弗朗索瓦丝看了一眼皮埃尔,他正兴致勃勃地和格扎维埃尔谈话,但后者似乎没怎么在听,她正以一种入迷而贪婪的奇怪神情盯着热尔贝。
弗朗索瓦丝被这目光所刺痛,它似乎显示出一种专横而秘密的占有欲。
音乐停止,弗朗索瓦丝离开了波勒。
“我也能带您跳舞。
”格扎维埃尔说,并抓住弗朗索瓦丝。
她肌肉十分紧张地紧紧搂住她,而弗朗索瓦丝感到了这只紧拽住她身体的小手,很想笑出来,她倍感亲切地闻到了格扎维埃尔特有的茶叶、蜂蜜和肌肤的香味。
“如果我能把她占为己有,我会爱她的。
”她想。
这个专横的小姑娘并不是什么别的东西,只是这温和、平静世界的一小部分。
但是格扎维埃尔力不从心,她又像平常那样开始只顾自己跳,而不为弗朗索瓦丝着想,弗朗索瓦丝再也跟不上她了。
“跳不好了。
”格扎维埃尔失望地说。
“我渴死了,”她又说,“您不渴吗?”
“伊丽莎白在餐桌那里。
”弗朗索瓦丝说。
“这可怎么办?”格扎维埃尔说,“我想喝些东西。
”
伊丽莎白正和皮埃尔交谈,她跳了很多舞,阴郁的心情似乎稍有缓解,她发出一阵俗气的笑声。
“我正在对皮埃尔讲,埃卢瓦整个晚上都在泰代斯科身边转悠,”她说,“康塞蒂都气疯了。
”
“埃卢瓦今天晚上很有风度,”皮埃尔说,“这种发式使她变了样,她形体方面的潜力比我想象的大。
”
“吉米奥对我说她总是出其不意地出现在所有男人面前。
”伊丽莎白说。
“出其不意地出现?不应该按字面来理解这话。
”弗朗索瓦丝说。
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