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不介意的话,请坐。
”男人指着自己面前的椅子。
其实梨花也可以说自己正在赶时间而婉拒离开,但她稍稍犹豫了下,还是坐下了。
也许,是想验证一下,新裹到身上的“自己的一部分”是否真的行得通。
我只是想验证一下而已,并非被年轻游客的爽朗笑容唤醒了值得怀念的过往。
梨花和年轻游客面对面,如同告诉自己一般想道。
“你是在独自旅行吗?” 他把手里的留言本丢到桌子上,问道。
“嗯,是啊,因为种种原因。
” 一上来就提起离婚云云反而更像撒谎吧,梨花故意含糊其词,不经意地扫了眼他放下的留言本。
“这上面是其他游客的旅游信息交换哦。
”他说。
梨花前天入住后,经过前台好几次了,但压根没注意放着这样一本留言本。
梨花把它拿在手上,啪啦啪啦地翻阅着。
“韩日世界杯足球赛,不知道日本队怎么样了啊?”他像是自言自语,所以梨花没回他的话,而是说道:“今天没和另外两个人在一起啊?” 留言本里,有英语、日语、德语、法语、韩语还有汉语等,排列着多姿多彩的语言。
梨花的眼睛追逐着日语,看到有人建议,“东线巴士总站的女厕所坏了。
要乘坐长途巴士的人最好上完厕所再出发。
”还有警告,“暹罗广场附近叫‘箭’的那家旅行代理店很黑,小心!”也有征募同游者的,“我在这待了正好半年了。
之后要去湄赛,缅甸国门开的话就去那里。
有同样计划的人,要不要从湄赛一起打车?” “啊,偶尔也得让人家两口子单独相处嘛。
” 圆脸男人露出犯愁的表情,坏笑着说。
也就是说,是一对情侣和一位朋友在旅行吗? “你们是学生?一个大学的还是?” 梨花继续翻着留言本问道。
“不是学生。
我们因种种原因,没法在日本待下去了。
” 男生这么说着,梨花抬起了头。
在日本待不下去,是干了什么呢? “方便的话,要不要去喝个茶?河边有一家店。
不过那家的咖啡只有雀巢。
”他笑着说。
在仅仅用柱子和屋顶搭成的路边摊一样的店里,梨花眺望着呈现出咖啡牛奶颜色的河流,和那个男生喝着啤酒。
一条毛色如烤米饼的狗睡在餐桌下,不知是野狗还是这家店养着的。
“能冒昧问问,在日本待不下去,是怎么回事?”啤酒刚端上来,梨花便开口问道。
问完就忍不住想笑。
不可能是什么大事。
要么是买卖毒品,要么是和黑社会的人结下梁子了,再者出卖了朋友,仅此而已吧。
不管怎样,一定不会像我的事情那么无法无天。
梨花直接用嘴对着瓶子喝着啤酒。
“哎呀,这个嘛……不好说。
可不是闹着玩的。
”男人笑了,“啊,我叫羽山。
”他规规矩矩地报上名字。
“我叫垣本。
”梨花说出旧姓。
进来了一家人,占据着角落里的桌子吵吵嚷嚷地点着餐。
啪嗒啪嗒,刚意识到头顶传来不小的响声就突然下起倾盆大雨。
走在附近的男女慌忙跑进店里,找空位坐下。
“我们来的时机正好。
”羽山说。
“不等雨停出不去了啊。
”梨花注视着外面模糊的景色说道。
羽山有一句没一句地聊起他们的旅行。
两个月前买到特价机票来到曼谷,迄今为止已走过了北部和中部,之后要去小岛。
说三个人商量好在岛上逍遥自在地过一段时间后,途经老挝、缅甸,前往孟加拉国和印度。
“那会是相当长的旅程啊。
” “我们也许不回去了。
”羽山若无其事般说道。
那种若无其事的口吻,听起来像个逞强的孩子。
对不再回去的国家,却关心它的足球队是输是赢,总感觉奇怪。
“那种事,可能吗?” “哎呀,总会有办法吧。
泰国有的是这种人啊。
免签的一个月滞留期限快到了的话,就到马来西亚之类的国家去。
等那边免签期限近了,再回到泰国。
我们见过一个六十多岁的人,就是这么生活的。
” 梨花看向在雨中一片朦胧的河流,发现自己心情躁动。
梨花想,我没法按照这个做法活着吧。
在免签的一个月到期时前去邻国的话,出关时一定会被查护照,然后暴露身份被逮捕。
自己是否受到国际通缉,还有国际的警察组织有什么行动,梨花一无所知,但即便如此,她也能很容易地想象自己无法轻易出入国境,又不是讨厌日本才跑出来的失踪者。
梨花一边想,自己无法那样,不会被允许,不可能,一边又怀着隐约期待,说不定呢。
说不定,也并非完全没可能?总会有什么办法吧。
若有1%的可能性,自己是否想凭借这个办法一直逃下去呢?梨花不是很清楚。
但是六十多岁了不回国,在泰国和马来西亚间游走的那个男人的故事莫名让她心情躁动。
类似一种轻微的兴奋。
“也有那种活法啊。
”梨花几乎自言自语般说道,“有人能做到啊。
” “没有什么不可能啊。
”羽山断言。
在他脸上,梨花看到了年轻人特有的自信和微妙的傲慢。
他大约二十一二岁吗?他说自己不是学生,那还要再年长些?但心理年龄还停留在学生层面吧。
回忆喷涌而出,为了把它们强塞回去,梨花大口喝着啤酒。
“垣本小姐,你这之后要去哪儿吗?还是就停留在泰国?” “是啊,我也有些缘由暂时回不去。
” 梨花半开玩笑地说道,对自己的话暗暗吃了一惊。
昨天刚决定要彻底变成离婚的家庭主妇,为再次体验年轻岁月的穷游历程而来到此处,我现在到底在说什么呢。
但是这么说出来后,仿佛迄今为止一直覆盖着全身的薄膜猛地脱落了般,把自己解放了出来。
对面的羽山没细问,他一股脑说了起来: “这样的话,最好不要在曼谷长时间逗留啊。
去内地更好些。
但是太内地的话日本人又会很引人注目,所以最好去没那么引人注目的乡村。
人很多,有很多人沉没的地方,比如说清迈。
” “沉没?” “啊,就是不回去,在旅途长住下来的人,就叫沉没。
你去过考山的话,应该见过很多这种人吧?” “你是指年轻人吗?” “也不一定啊。
像刚才说的六十多岁的人我们也见过,还见过一个大叔,说是以前搞过学生运动。
欧美人的话就更多种多样了。
” “你了解得真多。
” “那是,在这里待两个月的话,会见到形形色色的人,听到各种各样的故事。
” 梨花点头,眺望着河流。
雨势弱了些,但还在下。
河上泛着白色的水花。
看看手表,快五点了。
梨花发现已经很久没和谁聊这么长时间了。
她还想再多聊一会儿。
“这里好像还提供餐点,要吃点吗?” “垣本小姐你吃的话我也吃。
” “那,就吃吧。
”梨花笑了下,羽山喊来店员。
穿着T恤梳着辫子的女孩走过来。
羽山比画着,说着像是泰语的单词,混杂了只言片语的英语,又伸出两根手指。
女孩子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朝像是厨房的简易房走去。
上来的是鸡肉炒罗勒,加盖着煎蛋的米饭。
梨花加点了自己和羽山两人份的啤酒后,吃了起来。
入口时有淡淡的清甜,可咽下去却惊人地辣。
梨花轻声说了句“好辣”,羽山笑了。
梨花蓦地想哭,慌忙把啤酒灌进喉咙,接着吃起来。
很久没有像这样和人聊天,与人用餐,一起说笑了。
心情一松懈,记忆便会喷涌而出,刚才本该盖紧了盖子,可回忆却像漏出的水流一般徐徐地在心里蔓延开。
要是能说出来该有多好啊。
梨花一边把勺子送进嘴里,一边这么想着。
告诉你哦,虽然不知道你们在日本待不下去的理由是什么,不过我啊,其实真的是干了件惊天动地的事,再也无法回去了。
“啊,彩虹。
”羽山说,用勺子指着前方。
梨花抬起头。
雨小了很多,依然不停,却有阳光从云缝间流泻下来。
远在褐色河流另一头的空中,高高地挂着条浅浅的彩虹。
羽山就这么抬头看着彩虹,拿着啤酒瓶凑近嘴边。
梨花直视着他凸出的喉结上上下下,心想,即便对这孩子说了我的事,他也不会太惊讶吧。
说不定还会帮我一把。
觉察到梨花的视线,羽山看向她,梨花这才慌忙移开视线,毫无意义地注视着粘在盘子上的细长米粒。
“差不多该回去了吧。
”梨花说。
若继续待在这里,自己可能真的会毫无保留地全盘托出。
可能真的会全心全意地去依赖这个只知道姓氏的男孩,“这顿我请。
”梨花说,正要从包里拿出钱包的手却停下了。
似曾相识,梨花瞬间想道,不过接着意识到,那当然不是似曾相识的幻视感,不过是回忆而已。
在梨花的脑海中,鲜明地回忆起截至数月前的事,回忆起来到这里之前的每一天。
朝店员抬起的手微微颤抖。
为了不让羽山察觉,梨花用力挥了挥手。
梳着辫子的女孩用手指比画出了价格。
“不好意思,真的可以吗?不过真是帮了我大忙。
” 羽山似乎很抱歉地说着,梨花什么都没说,微笑着递过钱去。
女孩退到里面,手拿找零回来了。
梨花接过来收到钱包里。
“这边的钱,像玩具纸钞一样啊。
”梨花低语道。
“不过,没看惯的钞票,不管什么国家的,一开始看起来都像玩具钞票啊。
”羽山说,“等看起来越来越像钱后,就算丢了10泰铢都会大吵大闹呢,穷游的话。
” “毕竟是钱啊。
”梨花笑着说道,站起身,“考昆卡1。
”梨花用记得的泰语对女孩说道,走到店外。
毕竟是钱啊,梨花默默地反刍着自己的话。
羽山也跟了上来。
道路全湿了,建筑物的屋檐垂下水滴,不过雨已经停了。
梨花和羽山肩并肩走在回旅馆的路上。
“如果你还待在这儿的话,下次再一起吃个饭吧。
那两个人也很好相处,他们会很高兴的。
” “好啊。
”梨花答道,又无意识地思索,这是说想找个人聊天呢,还是想三个人都让我请客呢,然后对思索这种事的自己厌恶起来。
“我顺便去便利店,先再见啦。
谢谢你请客。
”羽山在旅馆前朝梨花点了下头,直接转过身,在到处都是水塘、没铺修的路上跳着跑远了。
虽然还想和羽山多聊一些,但是他的离开倒也让梨花松了口气。
平林光太。
梨花喃喃说出这个努力不去想的名字。
光太现在怎么样了呢?警察已经找上光太了吗?他能照我说的,坚称什么都不知道吗?尽管这般思索着,但在梨花的内心,平林光太的轮廓已经变得模糊,没有明确的焦点了。
想要强行回忆起来的话,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刚刚就在身边喝着啤酒的羽山,那鲜明的喉结和黝黑的手背,还有皴裂的嘴唇、干燥的皮肤。
当初还以为自己再也不可能如此喜欢一个人了,但记忆却急速远去,梨花对此感觉匪夷所思。
喃喃说出的光太的名字如同引子一般,令梨花一个接一个地,回忆起了丈夫正文,还有父亲、母亲。
梨花对他们充满歉意。
他们也许很生气吧,也许在叹息吧。
梨花希望他们把自己忘了,抛弃了,那样就好了。
梨花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失神凝望着的小巷里,羽山的身影已经消失。
狂风骤雨中瞬间下降的温度又开始回升。
清迈。
去清迈吧。
在回到旅馆之前,梨花已经下定了决心。
中条亚纪
离约好的时间还有半小时。中条亚纪一边想着要不先去咖啡店吧,一边却迈步走向了商场。
虽然已经过了六点,但现在白天较长,天空依然是淡淡的蓝色。
甲州街道上人潮涌动。
有一群似乎要去喝一杯的年轻人,有像是下班回家的男男女女,有大声聊天的中年女性,有发传单的打工者,还有劝人入教的朴素年轻人。
亚纪想着就看看而已,跑进了商场一楼的品牌店。
看着陈列疏朗的鞋子和包,然后一双皮凉鞋映入眼帘。
亚纪把它拿在手上细细端详,矮跟、深绿色的别致凉鞋。
您要试穿吗?店员问道,亚纪瞅了一眼表,确认离约好的时间还有十七分钟。
“那我试一下。
”亚纪笑容满面地回答。
仅仅穿上脚确认了尺码,亚纪就决定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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