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往来,近时方与邓元龙相交,今见又同两个秀才来拜,不胜殷勤管待。
延坐已毕,叩问来意,三人俱以前情相告。
朱从龙欣然道:“在下收留此女,见他有些志气,爱护胜于亲生。
方欲与他择配,不道三位先生,有此义举。
自古道,见义不为,无勇也。
在下当薄治妆奁,以嫁此女,其外房户酒馔之类,三先生分为治办,决不食言也。
共襄厥事,以成士林一段佳话。
”三人闻言大喜,即欲相别。
从龙留住,大设酒席,尽欢而散。
明日三人来对吴公佐说道:“佳人有在,佳期不远,但求老兄择一聘日,并定婚期,弟辈当与吾兄速成此事。
”吴公佐道:“天下那有不费一钱,倩人成婚之事?”邓元龙道:“昔阮宣子四十五家,王大将军敛钱为婚,古来曾有行之者,吾兄亦何必多让。
”公佐道:“且说是何等样人家,有多少年纪,人物若何,使小弟知道,也好放心。
”元龙笑道:“老兄不必细问,临期便知。
我三人必不相误,包称绝妙便了。
但求成婚后,当以天缘自安,笃好终身。
新妇不作朱买臣之妻,老兄勿效黄允重婚之事,伤害天理,灭绝人伦,则我辈弟兄永永有光矣。
”吴公佐道:“三兄既有此等美情,小弟若负义忘恩,誓生生世世永堕猪狗胎中。
”言罢,叩头向天设此誓愿。
三人见他如此赌誓,料无他意,即来回复朱从龙。
从龙唤过长寿女,说知就里。
长寿女脸色涨红,俯首不言。
从龙道:“汝既为夫家所弃,在此亦非终身可了。
若此良姻不就,严几希之言反不验矣。
”长寿女听了,才点头拜谢。
从龙吩咐家人,勿得预先走漏消息。
邓元龙三人各出资财,赁起房舍,买办床帏家伙,一面叫公佐选择日期。
正是凶事不厌迟,吉事厌近,选定九月初二行聘,十三日天德黄道不将日成亲。
这聘礼也不过邓元龙三人袖里来袖里去,所以外人并不知得。
到成婚这晚,三友已治县酒席,朱从龙亲送此女来至,大家欢呼畅饮,夜阑方别。
三友复珍重吴生好作新郎,公佐唯唯微笑。
这段姻缘果出意外:
周氏女,自渔蓑卧月,海棠红抛在江滨,犹留却半分颜色。
吴家儿,向画里呼真,白元君染成被褥,尽拚着一泻波涛。
大抵豪迈之人,当富足时,掷千金而不顾。
及至窘迫,便是一文钱也是好的。
譬如吴公佐,本来是富豪公子,昔年何等挥霍!此时飘零异乡,穷愁落寞,骤然得了这房妻室,且又姿容端丽,动止安祥,又有好些资妆,喜出望外。
初意只道是朱从家养女,并不知此女昔时行径。
及至成婚之后,那堰中人当做一件新闻,三三两两的传说。
公佐闻得大以为怪,细细访问,方知就里。
因想自己是个男子汉,到没奈何时,只得权借僧寺栖止。
何况此女,为夫家所弃,无所归依,至于沦落,亦不足异。
转了这念,毫无介意。
那司空、邓、冉三友打听消息,并无片言,喜之不胜。
吴公佐本来资性通达,文章诗赋以外,酷好的是呼卢局博。
只因一向穷苦,谋食不暇,那有银钱下场赌博。
到此得了这些妆奁,资用有余,更兼家有贤妻,又是吃过辛苦的,自会作家,不劳内顾。
不觉旧时豪态复发,逢场作戏,掷骰扯牌,无有不去。
不想却遇着一个大大赌客,这赌客是何等样人?乃是钤辖葛玥之子,小名尊哥。
那尊哥生来不读半行书,只把黄金买身贵。
见了文人秀士,便如仇敌,遇着吴公佐这般好赌之人,却是如鱼得水。
尊哥自恃稍粗壮,与公佐对博,千钱一注。
也是吴公佐运该发财,尊哥无梁不成,反输一帖。
到公佐手中,呼么便么,呼六便六,分明神输鬼运一般,到手擒来。
尊哥今日不胜,再约明日。
明日不性,再约后日。
不数日间,接连输下几千万缗。
尊哥世袭官衔,虽不加贫,公佐白手得钱,积累巨万,从此开起典库。
那典库生理,取息二分,还且有限。
惟称贷军装,买放月粮,利上加利,取赀无算。
不五年间,遂成盐城大户,声达广济故乡。
当初公佐落魄归家之日,亲族中那个不把他嘲笑。
至于父母,虽是亲生儿子,惟恐逐之不去。
今番广济县中,是亲非亲,是友非友,惟恐招之不来。
那吴公佐叶落归根,思还广济。
长寿姐又无三党之亲,在射一陽一湖滨无有眷恋。
只有父亲尚埋浅土,备起衣衾棺椁,重新殡葬,营筑坟墓,并迁其母,一齐合葬。
又买下几亩田产,给与坟丁,以供祭扫。
葬事已完,收拾起身,同归广济。
可敬那吴公佐非薄幸之人,大张筵席,请司空浩、邓元龙、冉雍非三友痛饮一日,各赠银两,以酬昔日成婚之用。
又同妻子到朱从龙家,拜谢养育转嫁之恩。
惟有严几希已死,到其坟墓,沃酒祭奠而别。
诸事既毕,归到广济。
喜得双亲未老,渐思一举登科。
埋头两年,便游广济学宫,三入棘闱,两预贡籍。
科贡原是正途,藉此资格,出为云南楚雄府南安州知州。
政简讼清,一州大治。
可见家道富饶的人,免得贪酷,致损名节。
三年考满,父母受封。
周氏女封为孺人,衣锦还乡,并不以旧时行径被人谈笑。
那吴公佐出身富贵之家,容易革去延寿寺香火面目。
像周氏从父亲织席起身,至于渔户退归,沿门乞食,衣裳褴褛。
既无一寸光鲜,面目灰颓,哪见半分一精一采。
无端身入朱家,饱食暖衣,及至出配吴生,资财充裕,女工针指,无有不一精一,身体发肤,倍增柔腻。
坐一坐如花植雕栏,步一步似柳翻绣阁,却是为何?从来衣食养人,胜于庄严佛相。
至若身居闺阃,封出朝廷,从头一想,总成一梦。
奉劝世人,大开眼界.莫要一味趋炎附势,不肯济难扶危。
倘后来人家胜天,可不惭赧无地?说便是这等说,恐怕跳不出炎凉腔子。
何怪苏秦不第而归,王播闻钟而食,不为妻嫂所笑,阇黎所唾哉!自古道:“未归三尺土,难保百年身。
”百年之内,饥寒夭折,也不可知。
就是百年之内,荣华寿考,也不可定。
只要人晓得难过的是眼前光景,未定的是将来结局,在自己不可轻易放过,在他人莫要轻易看人。
若不信时,但看周氏女始初乞丐市中,后来官封紫诰,即是榜样。
诗云:
湛湛青天黯黯云,从头到底百年身。
也难富贵将君许,且莫贫穷把目瞋。
冬尽梅花须着蕊,雪消杨柳自逢春。
丢开男子他家事,且看周娘一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