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苍头读熟了这八句诗,驾了一只小船,船中摆着几个酒坛,摇向盐船边。
叫一声卖酒,随口就歌出这八句诗来,分明是唱山歌一般。
在盐船帮中摇来摇去,一连穿了三四日,并没些动静。
那盐船上人千人万,见他日日在此叫卖酒,酒又不见,歌甚么诗。
都笑道:“常言好曲子唱了三遍,也要口臭了。
”苍头道:“好曲子唱三遍,好诗唱三千遍何妨。
”又有一船上叫道:“你卖甚么酒?”苍头道:“我卖状元红。
”船上又问:“可卖菜?”苍头道:“我正卖蔡状元。
”船上又问道:“如何蔡状元?”苍头道:“蔡状元寻赵五娘。
”船上又笑道:“满口胡柴。
”苍头道:“胡柴倒没有,只有柴胡,换些红娘子与我。
”只此半真半假,似醉似痴。
又转船摇过一盐船边,叫了一声卖酒,便停棹高歌这诗。
船上又有人问:“卖甚么酒?“苍头道:“卖靠壁清。
”船上道:“若是浑的,便不要。
”苍头道:“也不浑。
扬州新进士卢梦仙,初选行人,没有赃私,何浑之有。
”
这两句话还未完,只见那边一只大船上,水窗开处,一个女人在舱门口,将手一招。
苍头望见,飞也似摇近船旁。
这女人便是卢梦仙的妻房李妙惠。
原来谢启自前年回归临川,因酒色过度,得了个病症,在家中医疗,不能痊愈。
后来亏一个医家与他炙了,养火半年,方得平复。
这时才带领婢妾到扬州盘帐。
妙惠也欲回乡访问父亲消息,随着艾氏一齐同行,依旧母子各舟。
路经省城,众盐船大半是谢启的,为此也暂泊于此。
不想凑巧,正遇卢梦仙到此寻觅。
当下李妙惠低声问苍头:“你是何人,来此讲这谜话?”苍头说:“徐布政老爷差我打听卢进士妻子李妙惠消息的。
”妙惠吃了一惊,说:“卢梦仙已死京师久了,何得还在?”苍头应道:“死的是商州卢梦仙,是举人,不是进土。
今是扬州卢梦仙,是卢南村的儿子,李月坡的女婿,是进士不是举人。
”妙惠道:“如今卢进士在那里?”苍头将手一指道:“远远那只大座船,行人司牌额便是。
”妙惠道:“我便是卢梦仙原配李氏。
昨日听见你歌这首诗,只因船上耳目多,不得空隙问你。
今幸商人入城,其母亦往邻舟,事在今宵,万勿迟误。
”将手一挥,苍头转船,飞棹回报。
卢梦仙又惊又喜,赏与酒饭。
毕竟读书人聪明,想起盐船高大,苍头船小,上下悬绝,却不好过船。
自己座船移去相傍,必然惊动他船上人,俱是不妥。
雇起一只八桨快船,又选四个便捷水手,在船相帮。
捱至夜静更深,教苍头小船先行观探,桨船随后。
苍头掉到船边,妙惠已在舱口等候。
两下打个照会,桨船轻轻划近船旁,也还上下相悬。
水手连忙搭上跳板,打起扶手。
说时迟,那时快,妙惠一见船到,即跨出舱门,举足登跳,搭着扶手,跑下船中。
水手收起跳板扶手,依旧轻轻荡开。
到了河心中,方才一齐着力,望着座船飞也似划来。
那盐船上人正当睡熟,更无一人知觉。
这才是:
拆破玉笼飞彩凤,掣开金锁走蛟龙。
卢梦仙在座船中,秉灯以待。
水手来报奶奶已到。
梦仙大喜,即起身迎入舱中。
夫妻相见,分明似梦里一样,悲喜交集,各诉衷情,自不消说起。
梦仙赏苍头白金十两,作书报谢徐方伯。
方伯前来慰庆,这也不在话下。
只有谢启失了妙惠,差人访察。
才知他原夫未死,中了甲科,出差至此,令人寻探着了,暗地取去。
方明白前日卖酒歌诗、诈痴不颠的老儿,正是他所差之人。
谢启将这事述与艾氏,说:“不道此妇后来还该是诰命夫人,看起来有福分的,骨气自是不同。
彼时他不以死生易念,患难丧节。
到今归去,白璧无瑕,好不与丈夫争气。
”艾氏道:“当日我见他言词激烈,故此曲为保全。
那时若是死了,你的是非至今还不得干净。
”又道:“向来我托他管理这些财物帐目,临去条分缕析,封识宛然,丝毫不苟,此亦常人所难。
”谢启道:“李氏在此已住三年,他自己说坚持节操,怕人还未信。
儿子意欲去见卢进士,表白一番。
一则显他矢志贞烈;二则表母亲保全恩义;三则也见儿子不坏他行止。
再把当时伏侍的使女二送与,更见母亲挂念之情,也博个仁厚之名。
母亲以为何如?”艾氏点头道:“这也使得。
”
谢启随至卢梦仙船上来请见,从人将名帖送入舱中。
梦仙看了,倒吃一惊,对妙惠道:“谢启特来见我,是甚意思?”妙惠道:“他是富商,你是进士,恐有芥蒡于心,故来修好。
然此人亦有可敬之处,我初至其家,只见两次。
能后遵母命,未尝再齿及于我。
且废他三年衣食,亦可称仁孝矣。
假使妙惠落于他人,安能得至今日。
相见之间,莫把他怠慢。
”梦仙听了此话,即出相见,分宾主而坐。
谢启历叙妙惠矢志不辱,并其母保全这些原故,说:“小子实陷于不知,望老大人矜恕。
”这一篇话与妙惠自言一毫无二,愈见得金一精一百炼。
梦仙谢他母子厚德。
谢启又道其母忆念,送两个使女表情。
梦仙坚却不受。
谢启不好相强,遂作别起身,仍旧领回。
梦仙要去答拜,妙惠道:“当年公公曾得其百金礼币,我既不从,受之无名。
供我三年,亦宜补还。
如此方见恩义分明,去来清白。
”梦仙一如其言,备下礼物,妙惠又别具香帕玉花之类,写书一封致谢艾氏。
梦仙到谢启船上,相见礼毕,略叙寒温,即唤从人将礼物陈上,道其所以。
谢启如何肯受。
梦仙不听,教从人连盒子放下而别。
谢启又差人来,艾氏收受复书致谢,其余尽皆璧还。
梦仙又差人送去,如此往覆几番。
谢启推辞不过,只得收了,将来舍与铁树宫中,修理庙宇。
那时妙惠贞节之事,传布省城。
抚按三司,都来拜问,欲要题请旌表。
梦仙恐彰其父亲逼嫁之短,再三阻止。
话休烦絮。
梦仙事完,起身复命。
妙惠思念父亲久羁远馆,船到南京,写书差人到凤一陽一迎接归家。
此时梦仙情怀舒畅,一路从容缓行,观玩景致。
非止一日,已至扬州,泊船河下。
他是钦差官,驿馆中自有执事轿车迎接。
梦仙夫妻,一齐上轿。
方欲起身,本府新任太守,却是同年,驿中传报了,即来相拜,已至船边。
梦仙吩咐家眷先回,自己复下船迎见。
其时卢南村已知儿子回来。
老父母都在门首观望。
只见隶役前呵,族拥一乘大轿,来至门首,邻里并过往人都攒拢观看。
皂隶喝道:“奶奶在里边,还不闪开!”南村听了,不觉失惊,向骆妈妈说道:“儿子却在江西娶亲了,这事怎么处?”原来卢南村因卖了媳妇,自觉惶愧。
及雷秀才来说龚家姻事,梦仙未允。
待到行后,也不管儿子肯不肯,竟自行聘,先娶来家。
等儿子回来结婚,以赎昔年逼嫁媳妇之罪。
那龚家巴不得招个进士女婿,所以一凭南村主张。
今番见说轿内是奶奶,这件事可不又做错了,为此惊讶起来。
正没做理会,只见轿中走出来的,不是新娶的奶奶,却是当年卖去的媳妇,一发惊讶不已。
妙惠拜见,说:“媳妇不能奉侍,朝夕在念。
不知公公婆婆,一向安乐么?”南村夫妇满面羞惭,况兼心中有事,只说得一句:“多谢你记挂,这一向也好。
”更无暇问与儿子会合的事,连忙教人去寻雷秀才来商议。
不多时,梦仙、雷鸣夏俱到。
南村扯雷秀才到半边,说如此如此,如今还是怎样。
雷鸣夏道:“既李夫人已归,龚家的做二夫人便了,何难之有。
”随对梦仙说知。
梦仙因妙惠受了这番折挫,不忍负他,弗肯应承。
雷鸣夏道:“如今缙绅,那一个不广置姬妾。
在兄长一妾不为之过,况李夫人是大贤,决无不容之事。
还有一件,龚氏若未过门,还可解得。
如今尊翁已先迎娶来家,可有送归另嫁之理?”梦仙说不过,只得应允,择日纳婚。
恰好李月坡也从中都到来。
原来李月坡初时见了卢南村之字,说把女儿改嫁,心中渐愤,遂誓不还乡,以馆为家。
书中又说是方姨娘做媒,所以并他也怪了,绝无音信寄与。
后来梦仙书去,知女婿未死,一发懊恨。
此番得女儿手书,见说守节重归,方才大喜,即与使人同归。
梦仙大开家宴,李龚两位丈人,雷秀才媒人,连方姨娘都请来赴宴。
内外两席,真个合家欢庆。
席间李月坡对南村笑道:“如今小女有了五花官诰,卖不得了。
”南村老大羞愧,说:“亲家,我曾闻得人说:不是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
老汉虽则当时不合强令爱改嫁,如今远近都传她贞节,也好算是老汉作成的,大家扯直罢。
”李月坡道:“是便是,迎宾馆里去坐,只该朝北。
”众人道:“却是为何?”李月坡道:“罚他不知礼!”众人听了,一笑而散。
看官,这李妙惠完名全节,重归卢梦仙,比着徐德言、黄昌半残的义夫节妇,可不胜似万倍么?后人有六句口号,嘲笑卢南村云:
犁牛犁牛,南村养犊。
伯骍梦仙,一雅一俗。
迎宾馆中,坐当朝北。
又有人步李妙惠金山壁上元韵以颂其操,诗云:
一自当年拆凤凰,寻一陽一西畔水茫茫。
题残鱼素先将父,泣罢菱花未死郎。
异榜信传同姓字,卖盐人有淡心肠。
方知完璧人间少,彤管增辉第几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