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一天开始蠢动。
圣子将目光收回到眼皮底下的庭院,开始考虑昨晚的那些事情。
“高明在干什么?”
“外婆怎么样了?”
想到这里,圣子顿觉不安起来。
她离开了窗户。
刚靠近床边,加仓井就像察觉了似的睁开眼睛。
“啊,你起来了啊?”
“三十分钟前……”
加仓井躺在床上望着圣子,然后爬了起来。
“晴天吧?”
“我先走了。
”
“这么早?”
“先回一趟三鹰,想换换衣服。
”
半道上已买了替换的内衣,可外衣一直没换。
“那没问题。
不过一起吃了早点再走,不好吗?”
“但是,那个……”
看着清晨的阳光,突然惦记起两天未回的家来。
“不吃了,我先走了。
”
“是吗?”
加仓井点燃香烟,点了点头。
“累了的话,今天别去上班了。
”
“不,我会去的。
”
圣子清楚表明后,拿起放在桌上的手提包,出了房间。
离开了清晨阳光沐浴下的饭店,圣子向四谷车站走去。
外面的天空格外晴朗。
此时灿烂的阳光对圣子来说,反倒有些晃眼。
开往城市中心的电车上已经坐满了上班的人,车厢里的人都抓着吊环把手,眼睛望着车窗外。
很快,开往三鹰方向的电车进站了。
跟对面开往都心地区的电车相反,去郊外边缘地区的电车空荡荡的。
这个时间离开都市中心的人不多。
圣子上了乘客稀少的电车,意识到自己跟别人的行动相反,不安感油然而生。
没几个乘客的电车穿梭行驶过明亮的住宅区。
看着车窗外一排排晒着被子的公寓,圣子脑海里浮现出“彻夜未归”一词。
现在的圣子正处于这样的状态之中。
做爱后的倦怠感和不得不回家的精神负担交织缠扰着她。
男人们外遇后回家,是不是也有同样的心理感觉呢?
不,现在不是说别人的时候,是圣子自身的问题。
这样子烦恼不堪,为什么还非要回家不可呢?
既然这样,索性自己一个人过不是更好吗?
忽然圣子脑子里冒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电车八点四十分到达了三鹰。
圣子快步走下了站台的台阶。
来到阳光灿烂的道路上,看到很多人正朝着车站方向走来,圣子跟那些人擦肩而过,向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公寓里静悄悄的,送走了上学的孩子、上班的丈夫,这里一片寂静。
圣子走上楼梯台阶,站在自家的门前吸了一口气,然后掏出钥匙开了门。
房间里也许还拉着窗帘吧,有些阴暗。
“我回来了。
”
圣子把行李放在进门脱鞋处高出地面的地板上,往屋子里面探视。
高明坐在支起的桌子前,回头往这边看了一眼。
被褥已经收了起来,房间也整理过了。
“回来晚了,对不起。
”
“嗯……”
高明像是点了下头。
圣子径直走到衣柜前,打开柜门,解开了衣扣。
“坐的夜行列车,早晨才到。
”
圣子对着柜门里面的镜子说道。
高明这么一早起来坐在桌子前倒是少见。
而且桌子上没有稿纸也没有书本,只是呆呆地对着桌子,像是在沉思。
他在想什么呢?
圣子的注意力集中在了背后的高明身上,一边取出了新内衣和连衣裙。
她关上衣柜门,走到客厅兼厨房的外屋,随手将里外屋的槅扇门合上一半,在门背后换上了内衣。
“你娘家来电话了。
”
“啊……”
圣子隔着槅扇门,朝里屋看了一眼。
看不见高明的脸部,只能看到桌子一角。
“说外婆还是走了啊。
”
圣子倒抽了一口气。
怎么会呢?怎么可能呢?!昨晚不是说有了好转吗?
“真的吗?”
“你不知道吗?”
隔着槅扇门,高明说道。
怎么回答好呢?的确是不知道啊。
但是若说“不知道”,如何解释昨晚的情况呢?
圣子没有吭声。
明知不回答不好,却又不知该怎么回答。
“说是昨晚十二点去世的。
”
十二点?正是放弃了回三鹰之念,跟加仓井在隅川吃夜宵的时间。
在那个时间外婆停止了呼吸。
圣子感到有点晕眩,浑身无力。
她按住额头,坐在了沙发上。
她感觉自己是个不孝逆子,对不住外婆。
昨晚应该回家的。
回到三鹰的家,多少还说得过去。
想着想着,圣子的两眼充满了泪水。
“今天早晨,你妈妈又打来了电话。
”
突然感觉高明说话的声音很近,一抬头,高明站在面前。
“说今晚守夜,明天举行葬礼。
可能的话,想让你回去。
”
母亲还说什么了?说圣子昨天下午两点半就乘电车出发了吗?莫非打来电话女儿没到,便在今天早晨再次打来了电话?
高明通过母亲的电话,一定知道了圣子昨天下午就已离开山口。
高明心知肚明,却不追问。
“你母亲在担心呢。
”
高明又返回到桌子那边。
“不知你能否回去?”
圣子想“不对”。
母亲担心的不是自己能否回去,而是到了第二天早晨圣子还没到家。
“马上回去的好。
”
“不去。
”
圣子突然对高明感到了愤怒。
为何不问自己昨晚去了哪儿?为何不追究自己到底是否今晨到的东京?
有疑问的话,直截了当地问好了,没必要兜着圈子说“你母亲在担心”。
要打要骂都行啊。
骂我偷情,骂我是淫荡的女人也行啊。
与其莫名其妙地体贴自己,不如那样更痛快啊。
“刚回来,怎么可能去啊?”
“但是,外婆不是最心疼你吗?”
高明到底想干什么啊?圣子背叛了他,他怎么反而变得更加温柔。
莫非明知圣子最感痛苦的,就是此时的温柔态度,他偏要那么做吗?
“人已经走了,回去也没用。
”
“倒也是。
可明明病危了,你怎么半途跑了回来呢?”
“昨晚说是已经脱离危险……”
说着,圣子的泪水又涌了上来。
真是的,为什么跑了回来呀?
当然是有原因的。
在老家,母亲跟姨妈重提婚姻大事,亲戚们也都带着诡秘的好奇目光。
还有嫂子在娘家成了当家人。
那里已没有圣子的立足之地。
那一切都让她不舒服,但仍旧没有撇下危笃的外婆半途跑回东京的道理。
再多待一天,为何不可以?
这一想,圣子懊悔不已。
不用别人说,自己十分清楚自己犯了错误。
因为已心知肚明,她不希望别人来点透。
做了坏事,圣子自己比谁都清楚。
“我去公司。
”
圣子像要斩断这种懊悔,站起身来。
“累了的话,今天休息的好。
”
“为什么?”
“没,不为什么……”
高明含糊其词。
圣子坚决地摇了摇头,走进大门边的浴室里。
正面墙上的镜子里映出她哭肿了的脸。
脸上疲惫不堪。
但那不是夜行列车造成的,没准儿是因加仓井的勉强留宿。
高明知道这些,所以才说让自己“休息”的吧?
她用凉毛巾敷了敷眼睛,拢好头发后,走出了浴室。
高明已经返回到桌前,双手交织在一起,呆呆地坐在那里。
圣子站在槅扇门后换上了连衣裙,然后坐在了梳妆镜前。
远处传来了回收旧报纸、旧杂志的吆喝声。
上午的公寓中一室静寂无声。
室内的两人各揣心思。
彼此不作声,各自怀着各自的鬼胎。
这会儿要是有一方突然发难,就会发生不可收拾的局面。
保持沉默,或许尚可勉强维持两人的平衡状态。
圣子施了浓妆,掩饰哭泣过的面部。
平时淡描的细眉,今日也格外浓重。
化完妆,九点半了。
圣子先到外面买回牛奶、面包放在桌子上,然后又做了火腿夹黄瓜及生菜色拉,摆放在了盘子里。
“午饭,给您放在这里了。
”
高明回过头来,不知为什么,双臂交叉抱在胸前的高明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
“还是要去吗?”
“嗯。
”
圣子点头后,没回头看高明,便开门出去了。
秋天明晃晃的阳光,使圣子一时间感觉晃眼。
出了家门,走到通往大路的小巷尽头,那儿有部公用电话。
圣子从手提包里拿出零钱来,拨通了娘家的电话。
电话里传来接线的机器声,微弱的铃声响了几下,突然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圣子听着有点儿陌生,大概是来奔丧的亲戚吧。
“我是圣子,能请我妈妈来听电话吗?”
圣子像是对外人讲话那样,客气地说道。
“请稍等。
”
几分钟后,母亲过来接了电话。
“啊,圣子,你在哪儿啊?”
母亲张口便像是带有责备的口吻。
“东京啊。
”
“外婆去世了。
”
“知道了。
”
圣子粗声粗气地说。
“从昨晚开始,打过两个电话了,你上哪儿去了?”
“半道电车晚点了,没赶上新干线。
今天早上到的。
”
本来担心母亲问起不好回答。
可真逼到那儿,谎话竟脱口而出。
“昨天晚上的电话,不是在东京打的吗?”
“不是啊,在大阪呀。
”
“那,可真辛苦啦。
”
善良的母亲,很容易就信了女儿的谎言。
“回去晚了就晚了,但是要跟‘三鹰’家里联系一下啊。
”
“你跟先生说了我中午过后就出发了吗?”
“是啊,以为你早就到了呢。
”
高明显然知道圣子下午就离开了山口,却什么都不说。
“那,昨晚一直在电车上吗?”
“是啊。
”
母亲做梦也不会想到:女儿竟跟外面的男人在饭店里过了一夜。
“你马上能过来吗?”
“不行,去不了啊。
”
“所以呀,走那么急干吗?真蠢……”
“但是……”
圣子想说“没办法啊”。
其实她也对早回东京懊恼不已。
“昨晚我打电话,不是说稍好了些吗?”
圣子除了跟母亲发牢骚,别无宣泄的出口。
“没错啊。
可后来又突然被痰卡住了。
”
“吐不出来吗?”
“外婆身体很弱,加之昏迷无意识,自己是吐不出来的啊。
马上喊来了医生,好像嗓子里卡了浓痰。
”
“真可怜……”
“最后很难受的。
”
可以听到母亲那边的哽塞。
或因是其母亲,才比圣子更加伤心。
“最后咽气是几点?”
“十二点过后。
”
还是在跟加仓井吃夜宵的时候。
“外婆最后睁开眼睛,看了看大家。
”
“真的?”
“也可能没有恢复神志,只是因为难受才睁开了眼睛吧。
”
圣子不想知道更多情况。
知之越多,后悔愈甚。
“你还是不回来吗?”
“我独自在东京祈祷外婆的冥福吧。
”
“你也太倔了,妈妈不想再跟你说什么了。
”
“怎么会……”
母亲绝情的话,让圣子忽然觉得很寂寞。
“和服,妈妈寄给我吧?”
“寄?但要举行葬礼什么的,会晚一些。
”
“没关系。
”
母亲说了不再理她的气话,但母女俩很快又拉近了距离。
“那,电话钱快用完了,挂电话了。
”
“今天不去上班了吧?”
“去,去上班的。
”
“不要让先生担心啊。
”
“没让他担心啊。
他说什么了吗?”
“没有,什么也没说。
”
“那,我挂电话了啊。
”
圣子小声说了句“再见”,放下电话听筒。
外婆走了,这件事已经结束。
但是跟高明的事才刚刚开始。
表面上风平浪静,背后却已有了动静。
圣子仰望着明亮晃眼的秋空暗自想:两人之间会留下怎样的阴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