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dquo要快,没时间了!&rdquo
她提笔,是远古的回忆,回忆中一首诗。
来不及了,要快,没时间了,快。
她写:
有家不得归,
有泪无处垂;
有法不公正,
有冤诉向谁?
芳子珍重地把纸条折叠好,对折两下,可握在手心。
解嘲地向狱吏道:
&ldquo我死了,中国会越来越好!我一直希望中国好,可惜看不见!&rdquo
狱吏一看手表。
她知道时辰已到,再无延宕的必要,也没这能力。
生命当然可贵,但&hellip&hellip
脸上挂个不可思议的神秘笑容&mdash&mdash只有自己明白,赌博开始了。
她昂然步出牢房,天还有点冷,犯人都冻得哆哆嗦嗦。
芳子不觉打个寒噤,但她视死如归,自觉高贵如王公出巡。
几个人监押着她出去了,犯人们都特殊敏感,脊梁骨如浇了冷水,毛骨悚然。
不知从何时开始,有人哼着这样的歌,哽咽而凄厉,带了几分幽怨:
好花不常开,
好景不常在,
愁堆解笑眉,
泪洒相思带。
今宵离别后,
何日君再来?
喝完了这杯,
进一点小菜,
人生难得几回醉,
不欢更何待&hellip&hellip
中间有念白的声音:
来来来,喝完了这杯再说吧!
芳子缓缓地和唱着:
今宵离别后,
何日君再来?
&hellip&hellip
颤抖的中国离愁,甜蜜但绝望的追问,每颗心辛酸地抽搐。
芳子手中紧捏她的&ldquo绝命诗&rdquo。
那白绸布和服,冷清地被扔在牢房一角。
晨光熹微,北平的人民还沉迷在酣睡中,芳子被押至第一监狱的刑场。
她面壁而立。
执行官宣判:
&ldquo川岛芳子,满清肃亲王十四格格,原名显,字东珍,又名金璧辉,年四十二岁,因汉奸罪名成立,上诉驳回。
被判处死刑,于一九四八年三月二十五日凌晨六时四十分执行。
&rdquo
他们令她下跪。
执行死刑的枪,保险掣拉开。
&ldquo咔嚓&rdquo一声。
芳子背向着枪,身子微动,紧捏纸条。
处于生死关头,也有一刹的怀疑惊惧突如其来,叫她睫毛跳动,无法镇定,最豪气的人,最坚强的信念,在枪口之下,一定有股寒意吧。
芳子也是血肉之躯。
枪声此时一响!
枪声令第一监狱紧闭的大门外,熙熙攘攘来采访的新闻记者不满&mdash&mdash因为他们未能耳闻目睹。
早一天,还盛传在德胜门外的第二监狱执行死刑,但临时又改变了地点和时间。
新闻记者们早就作好行刑现场采访的准备,中央电影第三厂的摄影队,也计划将川岛芳子的一生摄制成胶片,可是最后一刻的行刑场面却落了空,&ldquo珍贵&rdquo的镜头,终于无法纪录下来?为什么有如此忙逼的安排?
大门外,大家都在鼓噪。
士兵严加把守,说是没有监狱长之令,绝对不能开门,不能作任何回答,即使记者们纷纷递上名片,也无人转报。
一番交涉。
&mdash&mdash直至一下沉闷的枪声传出。
隔得老远,听不真切。
枪决已经秘密进行了?
没有人能够明白,里头发生什么事。
太阳出来了。
阳光与大地相会,对任何一个老百姓而言,是平凡一天的开始。
对死囚来说,是生命的结束&mdash&mdash她再也没有明天!
狱吏领来一个人。
他是一个日本和尚。
古川长老随之到监狱的西门外,只见一张白色木板,上面放着一具尸体。
一具女尸。
这女尸面部盖着一块旧席子,上面压了两块破砖头,以防被风吹掉。
死者身穿灰色囚衣,脚穿一双蓝布鞋。
古川长老上前认尸。
他是谁?
他是一个芳子不认识的人,日籍德高望重的名僧,原是临济宗妙心寺的总管,又是华北中国佛教联合会会长,为了传教,东奔西走劳碌半生,现已七十八高龄。
他一直关心芳子的消息,也知道她的兄弟、亲戚、朋友、部属,全都害怕受汉奸罪名牵连,没有一个敢或肯去认领遗体。
古川长老以佛教&ldquo憎罪不憎人&rdquo的大乘精神出发,纵与她毫无渊源,也向法院提出这要求。
老和尚上前掀开盖面的旧席子一瞧&mdash&mdash
子弹从后脑打进,从右脸穿出,近距离发射,所以炸得脸部血肉模糊,枪口处还有紫黑色的血污。
他喃喃地念了一些经文,便用脱脂棉把一塌胡涂的血污擦掉。
不过完全不能辨认生前的眉目。
他以白毛毯把尸体裹起来。
就在此时,记者们都赶来了。
他们匆匆地忙于拍照、吵嚷,大家挤逼一处,企图看个清楚&mdash&mdash到底这是一个传奇的人物!
他们好奇地七嘴八舌:
&ldquo枪决了?&rdquo
&ldquo只拍尸体的相片,有什么意思?&rdquo
&ldquo作好的准备都白费了。
&rdquo
&ldquo是谁临时通知你们的。
&rdquo
&ldquo真是川岛芳子吗?&rdquo
&ldquo不对呀,这是她吗?满脸的血污,看不清面孔。
&rdquo
&ldquo奇怪!不准记者到刑场采访?&rdquo
&ldquo她不是短发的吗?怎么尸体头发那么长?&rdquo
&ldquo死的真是芳子吗?&rdquo
&hellip&hellip
古川长老没有跟任何人交谈半字,在一片混乱中,他有条不紊地裹好尸体,再盖上新被罩,再在被罩上盖一块五色花样的布。
这便是她五彩斑斓的一生结语。
他沉沉吟吟地诵了好一阵的哀悼经文,血污染红和尚的袈裟。
两个小和尚帮忙把&ldquo它&rdquo搬上卡车去。
扑了个空的记者们不肯走,议论纷纷。
卡车已开往火化场了。
报馆突接到一通意外的电话:
&ldquo我要投诉!&rdquo
不过,卡车已开往火化场了。
日莲宗总寺院妙法寺和尚,曾同火化场上的工作人员,把尸体移放到室内。
整个过程中,动作并不珍惜。
工作人员惯见生死,一切都是例行公事。
不管躺在那儿的是谁,都已经是不能呼吸没有作为的死物,这里没有贫富贵贱忠奸美丑之分,因为,不消一刻,都化作尘土。
尸体在被搬抬时,手软垂。
手心捏着的一张纸条,遗落在一个无人发觉的角落。
再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