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大叫:
&ldquo打呀!打呀!&rdquo
领导直视着他:
&ldquo你不打,就给我们跪下!奸夫淫妇一起斗!你是不是忠于党?&rdquo
无辜的武龙,被逼迫着。
咬咬牙,上前打了单玉莲几记耳光。
为怕自己心软,出手十分地重&mdash&mdash基于神圣的革命的大道理。
单玉莲惊愕地歪着受创的脸,不,那感觉是剜心的。
她含恨地闭着目,不肯再看他一眼了。
为什么?她不过是喜欢他吧。
换来一场极大的羞辱,尊严委地。
她的心又疼了。
浑身哆嗦着。
是不是前生欠他的呢?莫非今生要当众偿还?她简直恨透了。
什么都听不见。
下一个我们要揭发的坏分子是&hellip&hellip再下一个是&hellip&hellip
单玉莲只觉耳朵里万声轰鸣。
如果再见到他,她要他还!
那会儿,一群拥有各式罪名的坏分子,就像演员一样,不用上班了,光是&ldquo赶场&rdquo,从这个体育场赶到那个电影院,再赶到工厂,再赶到学校,于团体中&ldquo巡回演出&rdquo,以示革命进行得如火如荼。
每次开大会,都给押上来,念罪状,再念判决,阵势用以吓唬老实的百姓们&mdash&mdash谁都不敢胡乱地谈对象,搅关系。
男女之间交谈,没掺上几句语录,往往很危险。
到了最后,单玉莲与坏分子们,被赶上一辆大货车上去。
她随身的行李,有个网袋,网罗住杂物:一个搪瓷漱口盅、一个用来盛开水的玻璃瓶,还有一些衣物。
他们的最终命运是下放至乡间劳动改造。
单玉莲别无选择地,与一群出身迥异但命运相同的人一起上路。
命运。
大家因近日&ldquo交待&rdquo得多,静下来时,谁也不想说话。
远处出现一个人。
他手中拎着一个包包,是粗糙的黄纸,包着三个馒头,馒头不知是发自内心,抑或外表污染,也是微黄色的。
武龙走近了。
他原来想把这三个馒头递给单玉莲的。
这并不代表什么,在大时代中,个人的私心是大海中一个微小的泡沫,谁都不知道明天。
但是他想她&mdash&mdash也不是想她,是想着这般的来龙去脉,神秘而又仓皇,不管他如今有什么打算,他俩都得活下去。
马上,二人便咫尺天涯了。
中国那么大&hellip&hellip
在她的灵魂深处,一直期待意外发生。
但是,她自眼角瞥到他走近,自己反而特别地寂寞,太渺茫了。
是因为他,才这般地绝望。
他拎着馒头的手,在众目睽睽下,很艰涩地,生生止住了。
单玉莲平淡地,极目远方,故意不觉察他在或不在。
货车绝尘而去。
武龙紧紧地捏住这三个馒头,它们在发酵,在胀大,他快要捏不住了。
大势已去。
他恨自己窝囊。
他也曾有过眉飞色舞春风得意的时期,他也曾是个英雄。
但连保护一个女人的力量都没有。
货车的影儿已不见了,他仍是倒着走,一直朝前方望去,望尽了天涯路。
&mdash&mdash他永永远远,都见不到她了。
她也是这样想的。
自己将沦落在一块陌生的土地上。
珠江三角洲原是个多岛屿的古海湾,海湾被古兜山、罗浮山等断续的山地和丘陵环绕着。
西江、北江、东江夹带的泥沙,都不断堆积,形成一个平原。
这里&ldquo三冬无雪,四季常花&rdquo。
劳动农民都种水稻、甘蔗、水果。
广东人,一开口就像撩拨对方吵架。
早晨见面,都以问候人家的令寿堂为乐,是为民风。
天气很闷热。
南边的太阳火焰焰的。
惠州马路上尘土飞扬,到处都是未修好的建筑物,满目疮痍。
狗都热得把舌头伸出来。
单玉莲斜睨着那头狗。
&ldquo咄!咄!&rdquo她赶它。
但它懒得动了。
她也懒得动。
只在路边树荫下,撩开布裙子一坐,中门大开似的,凉风从裙下微微地扇着。
单玉莲一手把三个骨的肉色丝袜往下一卷,汗濡濡的,好热啊。
为消暑,把那篮黄皮暂置脚下,与旁边的女人交换半个西瓜来吃。
是猪腰瓜,小小的腰身,刀劈一下,一人捧半个,一匙一匙地吃,呼噜有声。
这瓜籽很多,吃一口,吐一把,都喷射往狗身上去,命中率甚高。
狗只好避开她们,落荒而逃。
&ldquo锦华,你的瓜不够甜。
还是我的黄皮熟。
&rdquo
&ldquo你是黄皮树了哥&mdash&mdash不熟不食才真。
&rdquo
&ldquo啐!你才多熟客。
&rdquo
锦华道:&ldquo喂,别说笑,陈仔的妹妹跟我讲,迟一阵广州秋季交易会,港客很多,如果肯做,可以到流花附近,或者在宾馆的留言牌掌握住客资料和房号,就兜到生意。
&rdquo
&ldquo收多少?&rdquo
&ldquo听说每次都有五六十元的。
&rdquo
&ldquo风声紧呢。
&rdquo
&ldquo做二十次就收山。
&rdquo
&ldquo我不敢。
&rdquo单玉莲道,&ldquo公安局抓到就惨了。
&rdquo
&ldquo惨什么?抓到了让他罚好了,那些鸡来自五湖四海,抓得多少?裤带松一松,好过打长工。
&rdquo
&ldquo罚什么?&rdquo
&ldquo要不罚钱,要不关一阵&mdash&mdash难道还游街?如今女人都是这样做啦,你以为还是&lsquo阿爷&rsquo在时那么老土吗?&rdquo
单玉莲不语。
呀,已经过了多年了,自己也已经廿六七岁的人。
虽然荆钗衣裙,不掩艳色,但下放到这样的乡下地方,卖黄皮?没有前景,一直苟活着,对象也找不到。
环境把她锻炼得与前判若两人。
她也惟有自保。
几乎也考虑到广州去。
就在此时,来了一辆面包车。
车上坐了六名港客,到惠州游玩。
车子戛然煞掣,有一名港客,急着要上厕所。
路旁的公厕,境况可怖,但他忍不住,像是辆小型冲锋车,如目的地飞奔。
&ldquo小型&rdquo。
这是一个很有趣的矮子。
五短身材,灵龟入格。
光看背影,就知他身手灵敏&mdash&mdash倒不一定是因为内急。
树荫下的小贩们,马上趋前,向车上各港客兜售水果、药材、金钱龟&hellip&hellip
单玉莲也忙把瓜籽一吐,舌头一舐,预备提了篮子卖黄皮去。
男人小解出来,刚好见到女人舌头一改,又躲回唇中去,然后牙关锁住。
他多么想多看一眼。
整个人便晕浪了。
单玉莲哪有看不出之理?便提篮上前,专心对付他一个。
她站在他跟前,发觉他比自己矮了一截。
她甚至可以数数他头顶上有三五块头皮屑。
天使的红唇一张,问他:
&ldquo先生,买黄皮吗?&rdquo
&ldquo是!&rdquo
&ldquo买多少斤呀?才两块钱一斤,买多一点啦。
&rdquo
&ldquo好!&rdquo
&ldquo全部都买?&rdquo
&ldquo买!&rdquo
单玉莲大喜,笑得更甜了:
&ldquo先生,你付外汇券给我吧?&rdquo
&ldquo付!&rdquo
她眼珠一转,知道机不可失,声音放得更腻:&ldquo你换钱吗?&rdquo
&ldquo换!&rdquo
他目不转睛地,答应她任何要求。
单玉莲但觉这矮小的男人,真可爱。
他笑起来,是不遗余力的。
他的笑容多温暖&mdash&mdash其实很紧张,原来这就是爱情?吓煞人了,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呢。
不过是回乡探亲,听得惠州有温泉,风景优美,才来游玩一两天。
上一趟厕所就发生那么惊心动魄的事?
但,他还是义无反顾,一个劲儿地笑。
&ldquo先生!&rdquo
单玉莲提高嗓门:&ldquo先生!&rdquo
他乍醒。
&ldquo你不要那么咸湿成不成?&rdquo
他的心控制他的口:
&ldquo不成!&rdquo
回心一想,太不尊重人家了。
他有点羞赧,像个做错事的大顽童。
但钱付过了,黄皮又整篮地买下了,干什么好呢?
&ldquo小姐,请你原谅我唐突,我跟你一齐拍张照好吗?&rdquo
他把那自动相机拎出来。
单玉莲一看,虽小型白痴机,不过,是贵价货,按一个掣,镜头会得嘶嘶嘶地伸长,可以拉近来拍那种。
这个男人,也是个有家底的人呢。
单玉莲很乐意地点头,她笑。
&ldquo好吧&mdash&mdash我要多收二十元的。
给港纸。
&rdquo
后来,她当然渐渐地知悉他身世了。
这武先生,有个文雅的名字,唤作&ldquo汝大&rdquo。
&ldquo汝&rdquo是&ldquo你&rdquo的意思,可见家人寄望甚殷。
&ldquo汝&rdquo也是古地名古河名古城名,一定有出处。
武汝大已经三十多岁&mdash&mdash正确岁数他不肯说,但尚未娶妻,他的春天在内地。
有一个黄昏,他下定决心。
先领了二人,抬着一座大空调器&mdash&mdash冷气机,来至单玉莲简陋的斗室。
这样的地方,这样的老百姓,别说添置空调器,即使只是付出电费,也是沉重的负担。
想都没想过。
武汝大指挥二人把这一千五百大卡的窗式空调器安装,一边讨好她:
&ldquo友谊商店说路又远又僻,不送货。
后来我多付点钱来换取&lsquo友谊&rsquo。
&rdquo
单玉莲望着他的举手投足,非常感激。
他为她这样地奔波设想&hellip&hellip
从来都没有一个男人对她这样好。
回想此番南下,在惠州落实。
怎么来的?点儿已低了。
邻居都不给好脸色,因为一比之下,他们无形中点儿是高了。
正是墙倒众人推,鼓破乱人捶。
连头发也给剪短。
天天地劳动、下水、施肥,饭是吃不好了,没白天没黑夜的贫贱。
想豁命,但无谓呀,终归还是把自己压下了,免得不死不活,沦落到更不堪的地方。
眼泪渐渐就不轻易淌了。
过去那么神圣地尊贵地成长,她的感情,原来都是假的。
也曾想过,不如把身子抛出去赚钱吧。
即使不接客,到广州的影剧院与&ldquo摸身客&rdquo看节目,搅点&ldquo大动作&rdquo也成的&hellip&hellip
武汝大见她陷入苦思,还道她相思。
便不惊扰。
她一定还没洗澡了,他见到她的汗。
安装完毕,男人马上主持大局:&ldquo好了好了,我们开始叹冷气!&rdquo一扭掣&mdash&mdash咦?
发生什么事?
唉,此地电力资源素来紧缺,每至星期日,还由供电部门统一调配,各店号相互错开用电时间,民居则间歇停电。
现有的民用电网及电表都已十分老化,怎堪经此巨变?整条街电压下跌,所有电视机图像失真,所有冰箱、风扇停转,所有的灯都熄了。
世界顿然黑暗。
四邻一片埋怨之声,矛头直指单玉莲:
&ldquo都是那个姣婆!成天电男人,电到整条街都烧电!&rdquo
&ldquo害人害物,正牌狐狸精!&rdquo
&ldquo她不过是鸡吧!&rdquo
鸡?
真危险。
听说也有个下放的北京妹丽红,就是跟龙洞宾馆丽湖车队司机小曾合作,他给港客扯皮条,载到郊外,在汽车上&ldquo开档&rdquo。
丽红后来得了性病,保健医院用激光、冷冻等方法,都治她不好。
她出来后,医院立即将全部用过的设备烧毁,表示不欢迎。
丽红拖着残躯回来了,不吃不喝不言不语不走不动,身上发臭,脓水从裙里渗出。
她有一天说要去晒大太阳,从此不知又浪荡到哪儿去,当她的黑户。
女人,没有根的女人,便是这样。
难道单玉莲不知道自己吃得几碗干饭?还想当上什么位置?
幸亏在此当儿,给她遇上个好男人。
还有脚踏实地的一天。
&ldquo不,我不是鸡!&rdquo她很傲然地对自己说。
在黑暗中,怨怼声中,她还是可以昂起头来的。
这个男人有点不好意思了,因为烧电,拖累了她,便企图令她宽心:
&ldquo哗,这就是&lsquo四化&rsquo?真是化学了?&rdquo
见她没反应,武汝大继续努力:
&ldquo莲妹&mdash&mdash&rdquo
&ldquo唔?&rdquo
&ldquo莲妹,我在元朗有间铺子,卖老婆饼,算是远近驰名。
我的老婆饼,皮薄馅靓,很好吃,如果你喜欢,下次我带上来给你。
&rdquo
单玉莲低下头来。
武汝大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mdash&mdash男人在黑暗中是特别勇敢的。
趁着这千载一时的良机,反正她又看不清楚,赶忙把心事一口气地说了,很快很匆促很紧张,中间没有停顿过:
&ldquo&mdash&mdash其实带来带去带上带落很麻烦你不要笑我人生得矮不过心头高如果你肯嫁给我我是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的!&rdquo
说完自己也大吃一惊。
&ldquo什么?&rdquo
&ldquo啊没什么没什么,我忘记了说过什么!&rdquo武汝大看不见她淌下两滴感激的泪。
不过也罢,豁出去。
他乘势跪下来求婚。
&ldquo莲妹,趁没人见到,你答应嫁给我好不好?现在我数三声,一、二、三!&rdquo
单玉莲在踌躇&mdash&mdash这个人一下跪,就更矮了。
好不好?好不好?
武汝大的声音又自地面响起:
&ldquo呀,你是听不真切,刚才数的不算。
我再数,一、二、三!&rdquo
好不好?好不好?
他开始心焦了:
&ldquo我又再数,一、二&mdash&mdash&rdquo
突见一点烛火,映照这张如花似玉的脸,她眼眶中有泪光,佻挞的烛火摇摇晃晃,整张脸也闪闪烁烁,这是新的妩媚,抵得上她以前所有的妩媚。
眉梢眼角,表示她肯了,但嘴上不要说,如烟如雾,烛影摇红。
武汝大怔怔地:
&ldquo三!&rdquo
那烛火所照之处,就在破窗外,赫然已聚集了左邻右里,全都是八婆,埋伏附近,听取一切情报。
在这个国家之中,人没有任何私生活。
城乡都充斥&ldquo小脚事妈&rdquo。
单玉莲毅然地点点头。
她转过身去,抖起来了。
对着满窗又羡又妒的人影道:
&ldquo劳烦你们了,都为我高兴吧?这房子我很快就不住了。
浅房浅屋,说话透气都传至街外去。
日后我出了香港,少不得也回来探望。
武先生铺子卖老婆饼,要吃多少出句声便成&mdash&mdash有机会,也请出来看我们!&rdquo
一壁说,一壁便把武汝大引为自家人。
她的电波他接收到了。
博得红颜欢心首肯,满足得险遭没顶。
他狂喜,脸上立时充血,心都涌跳上了下颔&mdash&mdash因循环路程甚短,如遭雷殛半昏:
&ldquo哎!好浪漫呀!好浪漫呀!&rdquo
他有生以来,都没如此地浪漫过呀。
奋不顾身地拥着女人,一张圆脸抵在她扑扑的胸脯上。
单玉莲一心只望逃出生天,也觉得这决定是对的,她终于可以重新做人了。
含泪嫣然一笑。
一颗心,不,两颗心各自定下来。
嫁个老实人也是幸福。
也许这是冥冥中注定的,不由分说。
此后,武汝大&ldquo回乡探亲&rdquo往返频密了。
每次出现,不单&ldquo四转&rdquo、&ldquo八转&rdquo地捎来。
还有衣饰鞋袜,把单玉莲装扮得花里花俏的&mdash&mdash武先生的品味。
他是越看越中意。
单玉莲又过着缤纷的生活了。
一套套的洋装,她最喜欢桃红和紫色。
连丝袜,也是黑色有暗花的那种。
昨天武汝大又送她一个walkman,和几盒梅艳芳、张国荣、谭咏麟的盒带。
骄其乡里的日子,多么惬意。
而她的申请,也算批得快。
初秋某日,武汝大在红磡火车站伫候了半天,他来接老婆。
单玉莲出闸了,一见这么宏伟的大堂,人群熙来攘往,她的心,跳得很快&mdash&mdash是一种奇怪的不安的感觉,心血来潮,有力量促她回头。
不,她的故事才刚开始呢。
武汝大殷勤地帮她提行李,也不过是小喼,旅行袋,走到车站外,单玉莲便决心把包袱都扔掉。
他体贴地问:
&ldquo你饿吗?&rdquo
哗,原来他有辆私家车的。
一上车,单玉莲便见车头玻璃上有个大大的&ldquo爽&rdquo字。
是蚬壳汽油公司的标贴,这个&ldquo爽&rdquo字,便是她踏足香港的第一印象了。
她用力吸一口气。
是车中茉莉香座的芬芳。
&ldquo香港真香!&rdquo
车子开动了。
当然她有点怅惘,远离一个生于斯长于斯的地方,她再回去,自己已是旅客。
她不是不爱她的国土,只是她最黄金的岁月已经流曳,难以重拾,不堪回首。
惟有开拓眼前的新生吧。
她也感觉新生的刺激:一定有很多意想不到的事儿,将会发生,要作出准备,以免应付不了,她兴奋得坐立不安。
实在也饿了。
武汝大把她领到一家酒店的餐厅,在顶楼。
琳琅满目的食物,有冷有热,有咸有甜,全堆放在餐桌上。
单玉莲从未见过此等场面,拎着一个碟,载满各式各样的食物,她的碟子上,也有冷有热,有咸有甜,如同小型自助餐桌了。
越叠越高,几乎倒塌下来。
他耐心地呵护她:
&ldquo莲妹,吃完才再出来拿吧。
&rdquo
&ldquo什么?&rdquo她开心得眼睛也瞪大了,&ldquo吃完还可以再出来拿的?&rdquo
真的?真的?
香港太好了。
武汝大见她小嘴惊喜得努成一个O型,太美了。
在低调的灯光下,他心头一荡,情难自禁。
回头见到餐厅有个小唱台。
他带她回到座上,然后把胖胖的头脸哄到她耳畔,热气喷出来,他悄悄道:
&ldquo你慢慢吃。
我上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