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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个梦 哑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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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他,于是,他问: “你会不会写字?” 她不解地对他瞪大眼睛。

     “我真糊涂,”他喃喃地说,“我必须弄习惯不对你用言语。

    ”他做了个写字的姿势,她了解了,羞怯地点了点头。

     “好吧,”他自语说着,“看样子,以后我们只能用笔交谈了,我可弄不惯指手画脚的交谈法。

    ” 他对她温和地微笑,知道他没有鄙视和恶意之后,她以一种畏怯的、腼腆的神情望着他,别有一种娇羞脉脉,楚楚可怜的韵致。

    他心动地看着她的眼睛,把手轻轻地放在她的肩膀上。

     “该睡了吧,是吗?”他柔声问,望着桌上高烧着的两支红烛,和火焰下堆着的两大朵烛花。

     两个月过去了,柳太太惊喜地发现儿子竟非常满意于他的哑妻。

    他经常待在房间里,不大外出,也不常上书房。

    一天,一个小丫头看见他在给依依画眉,于是,阖府都取笑起柳静言来,柳静言的异母妹妹静文笑着说: “哥哥,你是不是学张敞呀?” “别忙,”柳静言指着妹妹说,“总有一天,你的张敞会给你画眉的!” 柳静文顿时羞红了脸,仓促间想报复哥哥一下,立即毫不思索地说: “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可惜,我这个新嫂嫂没办法低声问哩!哥哥,她可是指手画脚地问吗?” 柳静言马上变了色,沉下脸去,转过身子,一言不发地走开了。

    从此,家中的人不敢在他面前提少奶奶是个哑巴,甚至于不敢暗示到这个上面来。

    柳静言喜欢他的妻子是任何人都知道的事。

    而这位新的少奶奶既不会说话,就和任何人都没有冲突,她又很懂得侍奉翁姑,彬彬有礼。

    因而,从上到下,对她也都很客气,但是,也有一些人在暗暗地嫉恨和鄙视她。

     时间一天天过去,柳静言开始在他的哑妻身上发现了许多优点:温柔、顺从、娴静,还有一肚子的诗章。

     这天,柳静言和几个年轻的朋友有一个聚会,这是他婚后第一次和朋友们相聚,大家刚见了面,就互相打趣了起来,其中一个拍着他的肩膀说: “静言兄,你的名字取得很好,静言,你就果然娶到一个‘静言’的妻子了。

    ” 柳静言变了色,但另一个又大笑起来说: “静言兄,这么久见不到你的面,大概忙着和娇妻‘默默谈心’吧!” “你有没有学会手语?”第三个问,自己嘴里咿咿唔唔地学着,手上乱比了一阵,然后随口诌了两句打油诗,“娇妻漫抬莲花指,君情妾意两不知!” “说说看,”第四个说,一面挤挤眼睛,“你们的第一夜怎么度过的?” 这些朋友原是和柳静言玩笑惯了的,可是,这次,柳静言却勃然大怒,他冷冷地说: “请注意,谈话最好不要涉及闺阁。

    ” “怎么,”一个说,“你向来以新派自居,怎么也这样老夫子起来?” “是的,”柳静言板着脸说,“我的妻子是个哑巴,这很好笑是不是?” “哦,别提了,开玩笑嘛!”一个笑着说,过来拉柳静言,“坐坐坐!别生气。

    ” “开玩笑!”柳静言甩甩袖子,大声说,“为什么不拿你们的妻子来开玩笑?”说完,他气冲冲地转过身子,大踏步地拂袖而去。

     回到家里,柳静言一直冲进自己房里。

    依依正在窗前刺绣,看到他满脸怒气地跑进来,就诧异地站起身子,默默地望着他。

    柳静言看了她一眼,摇摇头,长叹了一声,就躺在椅子里生闷气。

    依依走了过来,拿了一份纸笔,匆匆地写:“为什么生气?” 柳静言写:“为了你。

    ” “我做错了什么?”依依的大眼睛里盛满了惊惶。

     “不是你错了,是老天错了。

    ”柳静言写。

     “老天怎么错了?” “不该把你生成哑巴!” 依依执着笔的手颤抖了,过了好久,才写: “谁给你气受了?” “别提了,不相干的人。

    ” “是妹妹吗?你不要为我和妹妹生气好吗?”依依写着,脸上有着耻辱、伤心、难堪。

    妹妹指的是静文,她是柳逸云姨太太所生的女儿。

    柳静言审视着依依,抓起笔来写: “静文欺侮了你吗?” “没有!”依依惶然地写,“绝没有的事!她待我好极了!” 柳静言凝视了依依好一会儿,他明白,柳静文一定表示过什么。

    他开始了解,依依在他们家的地位是很难处的,这个大家庭,到处都充满了仇恨和嫉妒。

    父亲的三个姨太太都嫉恨他这个独子,而现在,他这个得宠的哑妻该是她们的欺侮嘲笑的对象了。

     “依依,我不许任何人嘲笑你!”他写,怜惜地望着他那楚楚可怜的妻子。

     依依拿起笔来,大眼睛眨了眨,匆匆地写下去: “静言,只要你待我好,我什么都不怕,以前在方家的时候,我受的气比这里多得多,我的异母弟妹们成天取笑我。

    现在,你对我这么好,我已经是置身天堂了。

    只要你不嫌我身有残疾,允许我终身侍奉,则我再无所求了。

    ” 柳静言把她揽过来,轻轻地吻了她。

     第二年春天,依依怀了孕。

     这是柳家的一个大消息,柳静言是柳逸云的独子,现在,第三代即将来临了。

    柳太太高兴得整天笑得合不拢嘴,柳逸云也满面春风。

    柳静言自己是乍惊乍喜,要做父亲的新奇感和喜悦使他成日晕陶陶。

    依依顿时成了柳家的宝贝,柳太太马上下令不让依依做任何一点事情,连晨昏定省都要她省掉。

    厨房里整日忙着给依依做东西吃,什么燕窝海参的忙个没完。

    柳太太自己每天都三番两次地往儿媳妇房里跑,问这样,问那样。

    连累着三个姨太太也跟着跑。

    柳家的规矩大,姨太太等于是大太太的侍女,大太太到那儿,姨太太必须要追随侍奉。

    一时,下人们和姨太太们都怨声载道。

     一天,柳太太到二姨太太屋里去,一进门,就听到静文在尖声尖气地说: “这个哑巴现在变成凤凰了。

    谁知道生下个什么玩意儿来?八成也是个小哑巴!” 柳太太走进去,气得脸色发青,静文一看到柳太太,就短了半截,嗫嗫嚅嚅地喊了一声: “妈!” 二姨太太也吓得站了起来,不敢说话,柳太太走过去,对着静文就狠狠地打了两个耳光,骂着说: “我把你这个烂了嘴的丫头打死,赶明儿一定给你配个哑小子,看你还背后嚼舌头不?”说着,又气呼呼地对二姨太太说,“你养的好女儿!平常一点儿也不知道管教,学得这样尖嘴尖舌。

    孩子生下来,要有一点儿不对,看我不找你们算账!” 柳太太气冲冲地走了。

    依依又结下了一段解不开的怨。

    没多久,依依就发现,只要柳太太和柳逸云父子不在,她身后就有许许多多丫头下人们指手画脚,咿咿啊啊地学她,当了她的面嘲笑她。

    吓得她躲在屋里,再也不敢出来。

     这天,柳静言从外面回来,才走进卧房,就看到依依靠在窗子前面流泪。

    看到了他,依依忙背过身子,拭去了泪痕,强颜欢笑来接待他。

    柳静言皱皱眉头,拿了纸笔写: “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事都没有。

    ”依依写。

     “别骗我,告诉我你为什么流泪?” “我没有流泪,是沙子迷糊了眼睛。

    ” “我不信。

    ” 依依望着他,沉吟了半天,才犹犹豫豫地写: “别人告诉我,你娶我是因为爹答应你娶七个姨太太,是吗?” 柳静言望着她那微红的脸和微红的眼睛,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他笑着写: “不错。

    ” “那么,怎么还不娶哩!”依依嘟着嘴写。

     “时候还没到呀,等你讨厌我,不要我的时候!” 依依抛掉了笔,投身在他怀里。

    这正是晚上,她散着一头浓发,胳膊放在他膝上。

    柳静言不禁想起古诗里的一首《子夜歌》。

     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腕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他把这首诗写下来给她看。

    依依红着脸,深深地看着柳静言。

    然后拿起笔,写了一首乐府诗: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 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江水为竭, 冬雷震震,夏雨雪, 天地合, 乃敢与君绝! 写完,她悄悄地望了柳静言一眼,又在诗边写了一行小字: 但愿君心似我心——行吗? 柳静言握住她的手。

    两人静静地依假在窗前,望着月亮上升,望着满院花影,望着彼此的人,彼此的心。

    柳静言可以听到露珠从枝头上坠落的声音,檐前的一对画眉鸟在细诉衷曲,阶下有不知名的虫声唧唧。

    他渴望把这些声音的感受传给他那无法应用听觉的妻子,抬起眼睛,他望着她,她眼光清莹,神情如醉。

    他知道,他无需乎告诉她什么,她领受的世界和他一般美好。

    从没有一个时候,他觉得和她如此接近,好像已经合成一个人。

     这年冬天,天降大雪,柳静言的大女儿在冬天出世了。

    那段时间,对静言来说,简直是世界末日。

    窗外飞着大雪,依依的脸色好像比雪还白。

    生产的时间足足拖了二十四小时,望着依依额上的冷汗,挣扎,惊悸,他觉得自己是个刽子手。

    家中的仆妇穿梭不停,母亲和姨太太们拼命把他往产房外面推。

    他奇怪母亲和姨太太们都一点儿不紧张,难道没有同情心,不知道他的依依正在生死线上挣扎?每听到产房中传来依依的一声模糊、痛苦的咿唔声,他就觉得浑身一阵痉挛。

    终于,当他开始绝望地认为,这段苦刑是永无终了的时候,产房中传出一声嘹亮的儿啼。

    他猛然一惊,接着就倒进椅子里。

     “谢谢天!”他喃喃地说,一瞬间,感到生命是如此地神奇,一个由他而来的小生命已经降临了。

     他向产房冲去,一个仆妇开门出来,对他笑笑说: “恭喜少爷,是个千……不不!少爷现在还不能进去,要再等一下!” 千金!一个女孩子!但是,管他是男是女吧,他只想知道依依好不好,仆妇笑得合不拢嘴: “当然少奶奶很好,孩子也好,再顺利也没有了。

    ” 这么久的痛苦,还能称作顺利?柳静言对仆妇生气,奇怪她们的心如此硬!然后,柳太太和姨太太们出来了,柳太太满脸沮丧,使柳静言一惊,以为依依还是完蛋了。

    但,柳太太只说: “是个女孩子!” “头一胎生女,下一胎保证生男。

    ”大姨太说,于是,柳静言才明白,母亲的沮丧是因为生了个女儿。

    不顾这些,他冲进了房里,一眼看到依依躺在枕头上的那张脸,那么苍白,那么樵悴,大眼睛合着,有两滴泪水正沿着眼角滚下来。

    他又一惊,跑过去,握住了依依的手,一时间,竟忘了依依听不见,对她叫着说: “你好吗?你没有怎么样吧!” 依依张开了眼睛,对他无力地看了一眼,就转头过去,望着床上的孩子。

    柳静言才发现那个裹在襁褓里的小婴儿,一张红通通的、满是皱纹的小脸。

    他好奇地看着那个蠕动的小生物,一时无法把这小生物和自身的关系联系起来,只觉得奇异和惶惑。

    但,当他俯身去审视这孩子时,父性已经在他心中温柔的蠢动了。

    他用手指轻触了一下孩子柔嫩的小脸,小家伙受惊地张开了眼睛,柳静言深吸了口气,惊喜地望着依依。

    然后,满屋子乱转,终于找到了一份纸笔,他眉飞色舞地写: “孩子很漂亮,像你。

    ” 他把纸条给依依看,依依抬了抬眉毛,眼睛里有着疑问,示意要笔,柳静言把纸笔递给她,她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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