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首诗。
铮铮到耳带哀声
——将飞雪幻化成霜白的盔甲
铮铮到耳带哀声,喜杀田翁盼岁登。
白眼一同云泪想,弥空素甲下天兵。
——《响雪》
漫天飘落的雪花落在地上,似乎铮铮有声,听在耳中仿佛带着深深的哀伤。
但是种田人却因此欣喜若狂,因为瑞雪预兆着来年的好年景。
对于这种世俗的观念,我以白眼示之,我宁可把雪花想象成云的眼泪,为这天下江山哀恸,又仿佛凭空降下了无数白衣白甲的天兵。
这是一首写雪的诗。
雪,本是古今中外诗人诗作中最最常见的意象,但傅山此诗,却写得颇为不俗。
四句诗,四个场景,全无关联,但又连绵成章,合情合理。
第一句写雪不见雪,无声却有声,奇诡之中,带有一种震慑人心的音韵之美。
第二句是个上帝视角的大全景,这种镜头的切换,很有些后现代诗的韵味。
第三句又反观作者的内心,“白眼”二字,承上启下,由外而内,瞬间便把放出去的镜头收了回来。
最后一句,则是肆意的想象,将白雪拟人成白衣白甲的天兵。
雨色云香镜里痕
——旧王孙奢靡的琉璃幻梦
冯夷峻骨漾玙璠,雨色云香镜里痕。
绿舞红歌无处著,一尊白堕酹清魂。
——组诗《冷云斋冰灯诗》十五首之五,“冰灯成,即事成咏四绝句”之三
这组诗之前有傅山兄长傅庚的序:“冰灯诗,吾弟青主诗,纪冰灯也。
弟生有寒骨,于世热闹事无问。
春侧侧寒,辄立汾河冰上,指挥凌上凿千亩琉璃田,供斋中灯具。
”这几句序言,说明了这组诗的缘起,也侧面说明了当时傅家的经济状况。
“指挥凌上凿千亩琉璃田”,就算“千亩”是虚指,也要动用相当数量的打冰工人,而这样大的工程,只是为他的书斋提供照明而已,可见其豪奢。
傅山还曾命人将碎冰散放在天井之中,夜赏其荧光,听其铮铮碎裂之声,颇为浪漫。
有学者认为,傅山出生时,傅家已经败落。
但综合各处细碎史料,我却不这么认为,此诗便是一例。
以冰灯作为书斋室内照明,几乎要每日更换,凿冰的成本不可谓不高,这么高的成本,仅仅为了傅山爱好,家底雄厚,可想而知。
另有记载,傅山“六岁,啖黄精,不谷食,强之,乃饭”,以黄精替代五谷作为日常饮食,也不是一般家境能承担的。
但傅家的资产,应当主要以土地、房产等不动产为主,农民起义加改朝换代之后,傅家失去了旧王孙的社会地位,田产逐渐被零星侵占,才算真正败落下去。
正因为家族有雄厚的经济实力,才能支持傅山筹集大量资金资助反清义军,甚至亲自募集义兵。
傅庚就是傅仁的父亲,卒于崇祯十五年,因此这组诗应当创作于傅山年轻时。
冯夷是传说中的水神,玙璠是两种美玉,白堕是北魏河东人刘白堕,擅长酿酒,后人常常以白堕指代酒。
“白堕春醪”作为酒名,在我的游戏作品《仙剑奇侠传三外传问情篇》中也曾出现过。
“雨色云香镜里痕”一句,用来描述冰灯,将冰灯的奇幻与空灵,体现得淋漓尽致。
天涯行在梦魂之
——散尽家财依旧难挽国殇
天涯行在梦魂之,又见仇犹献岁时。
买酒未愁囊里涩,典房才得旅中资。
飞灰不奉先朝主,拜节因于老母迟。
说甚寝兵遵月令,同袍失矣罢王师。
——《乙酉十一月次右玄》
这首诗写于乙酉年十一月,也就是顺治二年。
“次右玄”的意思是和右玄的诗。
右玄,就是陈右玄,陈谧。
前面提到过,傅山、陈谧两人在顺治初年在一起积极从事反清复明活动。
这个阶段的傅山,依然对南明政权充满希望,依然寄希望于通过起义推翻清王朝的统治,为此他做了大量工作,也付出了几乎全部家产。
有关这一点,文中也有相关描述。
南明皇帝远在天涯,却始终牵系着我的梦想与灵魂,又到了一年将尽的时分,我却依然在盂县漂泊。
如今的我,囊中羞涩,连买酒都觉得窘迫,全靠着变卖房产才有财力支持我四处联络,筹划大业。
我恨不能将此身化作飞灰,以昭示我心系大明,不事二主的忠心,但是因为奉养老母,我不得不苟活于世,不能追随故国于地下。
说什么遵照月令而停息兵火啊,那只不过是因为我们的军队失利了而已。
行在,指天子行銮驻跸的所在。
最后这一句,很可能指的是顺治二年十月,定国大将军和硕豫亲王多铎灭李自成、福王,班师还京一事。
这首诗,是傅山羞耻心的集中体现,这种羞耻心,在历代爱国者身上都普遍存在。
想要殉国,既不甘心,又没有立场,因为傅山并非明的官员,而只是一介生员,一介草民,若强要与国同殉,多少有些牵强。
更何况傅山要以此有为之身,做有为之事,不能轻易赴死。
但这“有为之事”又必须秘密进行,不能与天下人言说的,于是傅山只得以侍奉老母为理由,以“忠孝不能两全”去解释自己的行为,以博得表面上的内心安宁。
但在傅山的内心深处,那种挥之不去的羞耻心始终都在。
尤其当反清复明大业每一次遇到挫折时,傅山的“同袍”们每一次撒手人寰时,那种深刻的羞耻心和厌世情绪,便会重新涌了上来。
“吾辈有一毫逃死之心固害道,有一毫求死之心亦害道”,傅山的一生,始终被这种矛盾折磨着,没有片刻的安宁。
桃源直处忘情士
——书剑报国一黄冠
东海西昆未得过,秋风吹客上陀罗。
陆离云粉凝晴雪,菡萏峦蕤演石波。
一撮缁新书剑卷,九原封旧涕洟多。
桃源直处忘情士,处士多情奈若何。
——《间关上陀罗山二首》之一
这首诗,也是写于甲申国变之年的,据考证,是在这一年的五到八月之间。
从缁衣和秋风两词来看,应该接近八月,此时傅山已经或即将正式加入道门。
甲申年的三个时间节点,对傅山的心境影响甚为巨大:三月,李自成攻占北京,崇祯帝殉国;五月,弘光政权建立;八月,正式入道,朱衣黄冠,立志反清复明。
纵观傅山甲申年间的诗作,三到五月之间,主基调是悲哀,五到八月之间,主基调是彷徨和厌世,到了八月之后,则坚定了反清之志,诗作中便隐隐带有杀伐之音。
这首诗,是傅山由太原返回忻州时,登陀罗山所作。
陀罗山以佛教经典命名,位于忻州城西北。
山形挺秀,高出云表,巍峨磅礴,险峻异常,怪石嶙峋,悬崖欲坠,松柏繁茂,花草丛生。
“陀罗孤松”被列为忻州古八景之首。
我没有机缘去领略东海和昆仑的盛景,只在这秋风中登上了陀罗山。
色彩绚丽繁杂的山岩如同凝结的晴雪,形似菡萏的山峦草木茂盛,荡漾着石波。
我身穿崭新的缁衣却怀着书剑报国的志向,九州大地已经失去了旧封,让人不由得伤心落泪。
在这桃源深处我应该学会太上忘情,但是作为隐士我依然多情地怀恋故国,这是谁也无法改变的事情。
知属仁人不自由
——守节与妥协的矛盾心态
知属仁人不自由,病躯岂敢少淹留?民今病虐深红日,私念衰翁已白头。
北阙五云纷出岫,南峤复剂遣高秋。
此行若得生还里,汾水西岩老首邱。
——《与某令君》
这首诗,也曾出现在文章的情节中,是傅山在康熙十七年被迫应博学宏词科起行之前,写给戴梦熊的。
令君的意思就是县令,和戴梦熊身份吻合。
另有一说,说此诗为傅山下江南时所作。
综合诗意,我更倾向于前一种说法。
作为仁人志士,我不能逍遥自在,加上朝廷的催逼,我这病体又不能羁留在此,必须勉力上京。
百姓处于苦难之中,犹如被烈日荼毒酷晒,但是我已经衰老不堪,也没能实现复明之志。
北方的遗民纷纷出仕做官,南方深山中反清复明的义士也已经年迈。
我此行若能生还故里,必定在汾水西岸山中隐居,了却残生,绝不仕清。
由于清政府的统治逐渐稳固,此时此刻的傅山,已经对反清复明的大业趋于失望,至少已经不再寄希望于通过武装起义推翻清朝统治。
年迈的他,唯一能做的便是保持自己的操守,即使被迫入京,也和清廷采取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不会入朝为官,若有幸回乡,也将隐居山林。
鉴于戴梦熊的官员身份,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傅山也通过这首诗,向朝廷表明了自己不会再发起和参与大规模武装反清活动,从某些方面讲,也是一种妥协。
这是一首极为矛盾而凄凉的诗,对“敌人”的承诺和妥协,抱定必死的决心,感慨大业未成以及坚守气节的誓言,种种信息混杂在一处,完全再现了傅山当时惋惜、愤懑以及无奈的心境。
柳外明河河外烟
——垂柳如丝,无需问经纬
柳外明河河外烟,丝丝缕缕复绵绵。
一机经纬无交格,组织幽人慧眼前。
——草书《柳外明河河外烟》诗轴
这又是一首来自于傅山书法的诗,藏于山西博物院。
清丽脱俗的写景诗,配上汪洋恣肆的行草,尽显山林清气,隐逸风骨。
明河畔垂柳如烟,丝丝缕缕的柳条绵绵密密。
像是织机上没有相交的经纬,在隐士的慧眼前组织结构却如此分明。
这是一首充满镜头感的诗,首句是大远景,丝丝柔柳远远看去如雾如烟,次句镜头推至近景,丝丝缕缕十分分明。
末两句是特写,以丝织物的组织结构做比喻,巧妙地写出了垂柳枝条垂而不交,轻盈如丝的曼妙姿态。
河山文物卷胡笳
——复明的基业,心灵的契合
河山文物卷胡笳,落落黄尘载五车。
方外不娴新世界,眼中偏忍旧年家。
乍惊白羽丹阳策,徐颌雕胡玉树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