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着眼睛。
假如士兵们在这一刹那看见李师长如何鬼使神差地突然回头,他们会进一步相信李师长脑后确实有眼。
所有的伤兵们这时都不去看首长们了,全去看那小看护,因为她摘下了口罩。
农民的儿子们第一次看见上海小姐的面孔赤裸裸出现在他们眼前。
原来口罩很该死,它遮去的是她更美的一半:小巧的鼻子,干净的脸颊,最精彩的是她的嘴。
他们形容不来它怎样好看,他们只知道他们从来无法想象这样的天然浅红、天然湿润的嘴唇微微一弯,露出的牙像刚除了壳的新米。
士兵们没注意的,是她恰在李师长回头的瞬间一把扯去口罩的。
她的果敢、大胆,让三十多岁的长官眉头一皱。
我母亲说:只要你自己晓得你本钱好,别怕他——他哪里是对你没兴趣?他越有兴趣越会做出没兴趣的样子。
我母亲就这点好,她很懂自己的本钱:年轻、貌美、有点儿文化。
首长们来到一个重伤号床边。
李师长把他惟一没受伤的左手拿起,轻轻握一下。
他佝下身,把嘴凑到伤员脸旁边,问他家住哪里,家里都还有谁。
然后他把耳朵凑过去,一面听一面点头:婆姨、孩子、老娘……
这时候他对跟在身边的小卫兵说:去,找个能写字的人来,他有话要捎给他婆姨。
站在门口的我母亲,对正要向外跑的小卫兵说:给我一张纸一枝笔。
首长们抬头看她一眼。
我母亲稳稳拿住架式,不卑不亢。
她知道首长们一直在留神她,这个时刻都装着眼一亮,刚发现她似的。
她感觉到李师长马上抽出口袋里那本书,书里夹着几页纸,稀落地写了些字。
我母亲一看便知,那是他把书里的生字摘抄下来,练习读写的。
李师长没有把书和纸递给我母亲,而是对小卫兵说:没有桌子,请她垫着书写吧。
我母亲倚窗站着,把重伤号的话通过李师长的临时整理,口头编辑,一字一句落实到纸上。
伤号有一阵子喘息粗重,全屋的人都不敢喘息地等待着。
在这空隙中,李师长再次回头,看着我母亲。
我母亲背衬着窗外的傍晚,白色装束和白皙皮肤使她看上去像个半透明的玉人。
然后是伤号的咽气、一个医生两个护士进来。
我母亲见李师长毫不动容,反剪双手,带头走出了病房。
我母亲赶上前,把写得半满的那张纸交给李师长。
她说:首长先生,请您过目。
李师长一看见那一行行极有功夫的字迹就呆了。
我母亲她们那个时代,一笔好字是复加在年轻美貌之上的本钱。
李师长又转回去念那些字的内容,可那些字已经没了内容。
他脑子里转来转去的话就是:真看不出,她还是个秀才……
我母亲说:首长先生,信没有写完……
不要叫我先生。
我是哪门子先生。
那该怎样称呼您?
问他,李师长指着身后的卫兵,他叫我什么,你就叫我什么。
信没写完,你去想想办法。
好不好?
好的。
用张干净纸,把它重新誊一誊。
战斗英雄的遗书,至少要有头有尾。
好不好?
好的。
李师长想,这个小姑娘怎么一点儿都不罗嗦?小小一个人,倒是很懂事的。
到底是肚里有墨水的人。
他再看她时,眼睛没了原先的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