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蔑那些被你亲我爱的事弄得不可开交的少女们;那些和她同龄的女子是永远不识好歹,不识时务的混虫。
母亲在我十四岁情窦初开时这样教导我:什么叫头发长、见识短?她们那些混虫就是头发长、见识短;胸无大志,百无一用。
她说:你将来要那样没抱负,我可白养了你。
于是她手一撒把我放飞了,飞到这举目无亲的陌生国度,包袱里一样是几身衣裳十块光洋。
在机场海关,我回头看身姿依旧的母亲,她眼里一道狠狠的光:丫头,看你的了。
“我敢说,我读过的有关中国的书比你还多……”
原来这期间他一直没停嘴。
我在走神的时候往往让人误认为特别专注。
“你看上去像是对中国颇有研究的人。
”
“不是看上去,是事实上。
”
他抿嘴笑笑,自得和自负使他阔大的脸蛋孩子气起来。
“你知道吗?”他突然放低声音说:“我也是一个严重的浪漫主义者。
我在十六岁的时候,一定比你父亲浪漫得还严重。
”他认为他交待了一项难以启齿的秘密。
这下该我拿同样的秘密去等换。
我不敢看他,突然的亲近让我难为情。
为他难为情:一把岁数了,还要做如此表演。
“你父亲当初参加共产党的动机,应该很明显。
”
“噢。
”
“你非常了解你的父亲吗?共产党的高级官员对我来说,很神秘。
”
“他八十年代就停止做高级官员了。
”
“那他做什么了呢?”
我耸耸肩。
他花费许多时间和我母亲吵架。
剩余的时间他闭目养神,认识到我母亲当年的野心。
母亲替他铺好纸,拿来笔,叫他不要空谈而是一笔一画把他的回忆录写下来。
他一副绝不再上当的样子,把手拼命往身后藏。
他看透了母亲,她让他写回忆录,是实现她最终对于他的野心。
母亲每在此时便冷冷一笑。
说:我就知道你写不出来。
什么自修大学呀,什么背了两千俄语单词啊,什么文化素养好的领导干部啊——狗屁。
这是母亲最灵验的一手,这句话一出她的口,父亲一定痛不欲生地叫喊:老子写给你看看!
“你真有把握很了解你的父亲?”
“他是一个很好的父亲。
”他除了做父亲,做其它任何事都很像样。
他给几家小馆子题的字,也还不丢人。
“他和你谈到他自己吗?比如他的青年时代,比如他怎样做一个副省长?”
“他从不谈自己。
”我父亲什么都不瞒我。
他需要我帮他去招架母亲。
因而对我的坦诚是他惟一的出路。
他说到他丢弃了一个乡下老婆。
那是个一点儿都不打男人主意的老实女人,男人就是去讨饭,她也安安稳稳做他的女人;男人顶戴花翎,她还照样推磨纳鞋底,她手里拿着鞋底,把父亲送到村口,看父亲挎着盒子枪一骗腿儿上了枣红马,才说:哟,忘嘞,给你收的烟叶子!父亲的马已经小跑起来,她追着喊:你等等我回去给你拿烟叶子!……父亲头也没回。
父亲两行老泪慢慢淌下来,说:从打那时候,我头就没回过。
她那时候不晓得我心里已经有另外一个女人,不是你妈,你妈那时还不知在哪里,我心里的是一个下级的老婆。
我那下级牺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