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是讨厌,如果用砂皮一砂,混水油漆,搦个几趟,上光打蜡,也就是锃亮。
康总说,是的,买块香肥皂,咯吱咯吱擦一擦。
梅瑞看了康总一眼。
汪小姐背过身,用力咳嗽一声,表舅停了手。
宏庆说,下来呀。
表舅惊醒说,啊呀,对了,大家先请进去坐。
四个衣着光鲜男女,面对破败景象,难免失望。
康总低声对梅瑞说,我刚刚买了小菜老酒,笑容满面,谈得开心,等于吃了喜酒,我一脚踏进火葬场。
梅瑞说,我等于桑拿房里出来,跌到铁皮抽屉里速冻,前心贴后背,浑身发冷。
表舅说,各位进来坐。
大家走进客堂灶间,心情稍好,内景是颜文梁《厨房》样式,表舅妈靠紧灶前落馄饨,一座江南风格双眼灶,中有汤罐,后烧桑柴,上供灶君牌位,两面贴对联,细描吉利图案,近窗是条桌,碗柜,自来水槽,梁上挂竹篮,风鸡风鱼。
大家到八仙桌前落座,表舅妈敬上四碗荠菜肉馄饨。
四人闷头吃。
表舅说,生意蚀了本,我基本就到镇里落脚了,这次各位上海客人要来,我打扫了一天。
汪小姐停咬馄饨,朝宏庆白了一眼。
表舅说,等到夜里,麻烦宏庆烧小菜,让大家吃吃谈谈,我跟舅妈,也就先回去了。
大家不响。
表舅说,楼上备了两大间,枕被齐全,每间一只大床,一门关紧,两对小夫妻,刚巧正好。
表舅这句出口,有两个人手里的调羹,哐啷一响落到碗里。
宏庆忽然笑了。
汪小姐说,十三点,有啥开心的。
宏庆说,笑笑不可以啊。
康总说,馄饨里有笑药吧。
梅瑞说,馄饨味道确实好。
汪小姐说,表娘舅,放心好了,两位尽管回去。
表舅拿出一副旧麻将。
康总一见大愕说,啊呀呀呀,老牌,真正老货。
表舅说,1962年,我出了十斤洋番薯,跟一个三代贫农调来。
康总鉴定说,这是一整根老竹做的牌,色面相同,嵌老象牙,铁刻银钩,笔致古朴,大地主的家当。
表舅说,眼光真毒,这副牌,是周家的,此地大地主,土改分家产,分到贫农手里,十年之后,贫农饿肚皮,三钿不值两钿,换我一篮洋番薯救命。
宏庆说,吃顶要紧,洋山芋可以吃,麻将牌一咬,牙齿崩脱。
四个人馄饨吃毕,表舅妈说,小菜已经弄好,夜里一炒便是,土鸡已经闷到镬子里,大家可以先上楼看看。
宏庆与梅瑞上楼看房间,一切交代清楚。
表舅说,各位回到上海,多多留意,我总要有个去路。
汪小姐不响。
康总说,这房子要卖。
表舅说,就是外面的赤膊家具。
宏庆说,晓得。
于是表舅,表舅妈告辞回镇。
宏庆关了大门,梅瑞从楼上下来说,我搞糊涂了,还以为住宾馆。
汪小姐说,宏庆办的事体,我一直买账,莲蓬头不见一只,房间里摆了痰盂,要死吧。
康总坐定弄牌。
四个人落座。
康总说,既来之则安之,辰光不早,先打几圈。
宏庆说,还是出门去走一走,欣赏江南农村风景。
汪小姐说,算了吧,这种穷瘪三的地方,已经一路看过了,七转八转,跑东跑西,还没跑够呀,还要跑。
梅瑞说,饭后再讲吧。
康总说,开了电灯,先摸牌,碰到这副好牌,我心定了。
四人东南西北一摸,骰子一抛。
眼前聚光这副牌,古色古香,八只手,有粗有细,集中四方世界。
康总说,打这副牌,当年是大小姐,还是姨太太。
宏庆说,地主老爷,还乡团,忠义救国军军长,后来呢,贫农委员会主任。
梅瑞说,还有呢。
宏庆说,妇女干部,大队长。
汪小姐说,现在是康总,寿头宏庆。
宏庆说,还有寿头的老婆。
大家笑笑,几圈下来,康总一直让梅瑞吃碰,打到五点半结账,梅瑞独赢,粉面飞红。
大家准备夜饭,康总炒菜,梅瑞做下手。
几次宏庆走到灶前来,汪小姐喝一声说,去烧火呀。
最后大家坐定,小菜不咸不淡,配本地黄酒,一镬子鱼头粉皮,居然慢慢吃净。
然后出门漫步。
天完全黑下来,路狭难走。
康总与梅瑞在前,宏庆夫妻于后,到了一段开阔世界,满眼桑田,空气清新。
康总朝后一看,发现宏庆与汪小姐,忽然消失了。
梅瑞说,人呢。
周围几个黑沉沉的稻草垛。
梅瑞叫了一声,汪小姐。
不见人影,无人应答。
月亮露出云头,四野变亮,稻草垛更黑,眼前是密密桑田。
康总觉得好笑,也感到月景尤为清艳,即便与梅瑞独处,也是无妨。
康总眼里的梅瑞,待人接物,表面是矜重,其实弄烟惹雨,媚体藏风,不免感慨说,夜色真好。
梅瑞说,是呀。
康总说,此地的蚕农,据说还是照了古法,浴蚕,二眠,三眠,大起,包括分箔,炙箔,上簇,下簇。
梅瑞说,桑树原来这样低呀。
康总说,古代采桑,一张张采,之后是特意矮化,整条斩下来喂蚕。
梅瑞粲然说,想起来了,我做过几单湖丝生意,出口日本,意大利米兰。
康总说,人真是怪,蚕宝宝跟大青虫,形状差不多,松鼠跟老鼠,面孔一样,前面两种,人就欢喜,后两种,一见就厌。
梅瑞说,我养过蚕宝宝,北京西路的张家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