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没想到竟会在这里遇见。
此时的宋慈蹲在路边,左手一碗热气腾腾的馓子葱茶,右手一个白酥酥的灌浆馒头,正大口大口地吃着。
刘克庄朝宋慈走去,紧挨着宋慈身边蹲下,道:“你怎么在这里?”
宋慈正咬了一口馒头,鼓着嘴一转头,看见了刘克庄。
他手拿馒头,朝巷子深处一指。
巷子深处是熙春楼的侧门。
刘克庄一下子明白过来,道:“你在等那个叫袁朗的厨役?”
宋慈点了点头。
之前刘克庄离开司理狱后,宋慈没再继续审问夏无羁,而是去了一趟提刑司,以奉命查办虫娘沉尸一案为由,让书吏出具文牒,由许义带人去府衙,将夏无羁转移至提刑司大狱羁押,将虫娘的尸体也运回提刑司停放。
忙完这些事后,他去了一趟城南义庄,想打听一下虫娘的尸体在义庄停放期间,有没有外人进入义庄接触过尸体。
城南义庄位于崇新门内的城头巷深处,他到那里时,义庄的门上了锁,叫门也无人应,只换来义庄中一阵犬吠。
他记得韦应奎曾提到义庄有一个姓祁的驼背老头看守,于是找附近的住户打听,得知祁驼子嗜赌如命,大白天常去外城的柜坊赌钱,很晚才回来。
他在义庄外面等了一阵,不见祁驼子回来,打算不再等下去,而是去找袁朗问话,于是只身一人来到了熙春楼。
当时熙春楼还没开楼,他敲了许久的门,一直无人回应。
他想起袁朗每天傍晚都会出侧门倒泔水,于是来到熙春楼侧门外的巷口等着,一等便是小半个时辰。
他盯着熙春楼的侧门,将嘴里的馒头咽了下去,啜一口葱茶润了润喉,顺手把碗递给了刘克庄。
刘克庄奔走多时,早已饥肠辘辘,面对喷香扑鼻的馓子葱茶,不由得咽了一口唾沫。
他平时很少吃街头浮铺的小吃,这时也不管了,接过来便是一口,接着又是好几口,一碗葱茶去了大半。
“你之前提到的那个月娘,”刘克庄把嘴一抹,“不是去净慈报恩寺祈福才失踪的。
”
宋慈转过头来看着刘克庄,送到嘴边的馒头慢慢放下了。
“腊月十四那天晚上,月娘人在望湖客邸。
当时望湖客邸被韩?整个包下,夜里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月娘被韩?的家丁追赶,从客邸里跑了出来,后来便不知所终。
”刘克庄道,“对了,月娘还怀了孕。
见过她的伙计说,她的肚子隆起,像怀胎四五个月的样子。
”
“月娘怀了孕,有这等事?”
“我去了一趟望湖客邸,找那里的伙计打听来的。
”
宋慈忽然微微凝眉,只见巷子深处,熙春楼的侧门打开了,一辆板车推了出来,一个又高又壮的汉子袖子高卷,提着两大桶泔水,搁在了板车上。
那壮汉推着板车去到不远处的街口,那里停着一辆刚刚驶来的泔水车。
那壮汉将两大桶泔水全都倒了,返回了巷子里。
宋慈一下子站起身来,将剩余的馒头往嘴里一塞,朝巷子里快步走去。
刘克庄见了,剩余的葱茶也不吃了,把碗往浮铺上一搁,正准备赶过去,却被浮铺小贩一把拉住:“公子,您还没给钱呢!”
刘克庄赶紧自掏腰包,丢下一小串钱:“不用找了。
”紧赶几步,追上了宋慈。
那壮汉将板车推到熙春楼的侧门外停好,提起两只空桶,转身要进侧门,却被宋慈叫住了:“你是袁朗吧?”
那壮汉停步回头。
宋慈见那壮汉脸皮粗黑,浓眉阔目,额头微微冒汗,卷起来的袖管下面,露出来的左臂上,文着一团青黑色的文身,形似一个太阳,想是文身时间太久,文身的颜色已有些变淡。
那壮汉没有回应宋慈,只是打量了宋慈几眼。
宋慈也没再说话,而是望向那壮汉的身后,只因巷子的另一头传来了车辙声,一辆马车远远驶来,车头挂有“驿”字木牌,悬有三色吊饰,是都亭驿的马车。
车夫一身金国随从打扮,“吁”的一声,马车在熙春楼的侧门外停下。
帘布撩起,车厢里下来两人,竟是赵之杰和完颜良弼。
“又是你们?”刘克庄看见二人,没好气地道。
完颜良弼见了刘克庄,冲口便是“呸”的一声,一口浓痰吐在刘克庄跟前。
刘克庄向后跳了一下脚,道:“北国蛮子,好没教养!”
完颜良弼踏前一步,一把抓住刘克庄的胸口,道:“你骂谁是蛮子?”
刘克庄毫无惧色,道:“这里谁是蛮子,我骂的便是谁。
”
宋慈上前维护刘克庄,道:“完颜副使,还请放手。
”
两声轻咳响起,来自赵之杰,意在提醒完颜良弼收敛脾气。
完颜良弼哼了一声,松开了手。
刘克庄也是一哼,整了整衣襟,瞪着赵之杰和完颜良弼。
赵之杰淡然一笑,看向宋慈,道:“想不到宋提刑也在这里。
”
宋慈行了一礼,道:“见过赵正使。
”
刘克庄却是丝毫不客气,道:“宋大人来这里是为了查案,你们是路过就赶紧走,是寻欢作乐就进楼,别来烦扰宋大人做正事。
”
赵之杰有意调查虫娘的案子,此番来到熙春楼,是为了找袁朗问话,没想到恰巧遇见宋慈也来这里查案。
“如此再好不过,此案与本国使团有关,我正想看看宋提刑如何查案。
”他不回马车,也不进熙春楼,就在原地站定,摆出一副旁观姿态。
刘克庄觉得大不自在,宋慈却不以为意,向那壮汉出示了提刑干办腰牌,道:“提刑司查案,想寻你问些事情。
”
那壮汉见了腰牌,竟丝毫没有敬畏之意,非但不等在原地,反而提着空桶,一脚跨进了熙春楼的侧门。
“腊月十四那天,月娘是如何失踪的,你就不想知道吗?”
宋慈此话一出,那壮汉脚下微微一顿。
便在这时,侧门里传出一个尖细嗓音道:“就知道你又出门倒泔水了。
盐罐子不知被谁打翻了,灶房急着用盐,你快去买罐盐来!”
那壮汉将两只空桶往地上一放,用衣摆擦了擦手,又把卷起的袖子放下,从宋慈和赵之杰之间经过,往巷子的另一头去了。
侧门里探出一个脑袋来,道:“路过宋五嫂铺子时,顺带捎碗鱼羮回来,云妈妈要吃的。
”正是之前那个尖细嗓音。
宋慈没有阻拦那壮汉离开,而是叫住了那个探头说话的尖嗓音男人。
那尖嗓音男人是负责看守侧门的小厮,见门外巷子里站着这么多人,倒是吃了一惊。
他看见宋慈,顿时拉下了脸。
他记得小半个时辰前,宋慈就已经敲过熙春楼的大门,当时黄猴儿透过门缝看见是宋慈,想起之前宋慈来熙春楼闹出的不愉快,索性当没听见,故意不给开门,还叮嘱楼内所有小厮,无论宋慈是走大门、侧门还是后门,都不要开门。
那尖嗓音男人以为宋慈早已走了,没想到此时竟会在侧门外见到。
他记得黄猴儿的叮嘱,立刻便要关门。
“拿去!”刘克庄手一抛,一串物什向那小厮飞去。
那小厮下意识接住,定睛一瞧,竟是一大串钱,登时眉开眼笑。
“你叫什么名字?”刘克庄问道。
“小人张三石。
”那小厮立刻换了一副脸色,“不知公子有何差遣?”
“问你一些事情,你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本公子还有赏。
”
张三石看了看手中的铜钱。
在这孔方之物面前,黄猴儿的叮嘱算什么?他把铜钱往怀里一揣,关上了侧门,只不过他本人留在了门外,心想自己没给宋慈开门,这样便不算违背黄猴儿的吩咐。
他笑道:“公子有什么事,尽管问!”
刘克庄却没发问,而是往旁边一让。
宋慈走上前来,道:“方才倒泔水那人是谁?”
张三石朝巷子尽头一望,见那壮汉走得很快,已经不见人影了,道:“那人是袁朗。
”
“你和他熟吗?”
“不熟。
”张三石笑道,“他就是个傻大个,叫他做什么便做什么。
咱这熙春楼里,没人跟他熟,平日里除了使唤他做事,根本没人搭理他。
”
“虫娘在熙春楼时,是不是经常有客人来找她?”
“虫娘刚开始点花牌,哪里会有客人来找她?”
“那就是说,没有客人经常打赏她,比如打赏一些金银首饰?”
“虫娘以前就没接过客,谁会打赏她金银首饰……”张三石的尖细嗓音忽然一顿,“说到金银首饰,倒是有个姓夏的书生,每隔一段时间就来找虫娘,给过她不少首饰。
”
“有这种事?”
“小人平时负责看守侧门,那姓夏的每次都到侧门来,每次都是小人去把虫娘叫来,让他二人见面的。
那姓夏的每次都背着一个包袱,把包袱交给虫娘就走。
小人一开始不知道包袱里是什么,有一回虫娘进楼时,想是包袱没包严,不小心掉出来好几串首饰,被小人瞧见了。
”张三石说起此事,不禁想起每次夏无羁来,都会打点他一些小钱,请他瞒着云妈妈,偷偷把虫娘叫下楼来,又想起那次包袱里掉出首饰后,虫娘当场塞给他一个银镯子,请他严守秘密,不要让云妈妈知道。
他把银镯子换钱花掉后,又私下找过虫娘几次,每次都是张口要钱,虫娘怕他告密,不得不拿出一些首饰来堵住他的嘴。
这些事不太光彩,他自然绝口不提,想到如今虫娘死了,这条财路彻底断了,不禁失望地叹了口气。
宋慈心里暗道:“这么说,虫娘的那些金银首饰,都是夏无羁给的。
可我在司理狱里问起此事时,夏无羁为何要撒谎,推说不知道呢?夏无羁只是一个落魄文士,何来这么多金银首饰?”于是问道:“那姓夏的书生每次来见虫娘,都是给了包袱就走?”
“是啊。
”
“他二人不说什么话吗?”
“从不说话,连招呼都不打,给完包袱就走。
”张三石道,“小人一开始还想,不就是个包袱嘛,让小人代为转交就行,何必非要把虫娘叫下来。
后来知道包袱里装的是金银首饰后,才算明白过来,这么值钱的东西,当然要亲手转交才能放心啊。
”
宋慈心中更加奇怪:“夏无羁和虫娘私下相好,明明是一对情人,难得见上一次面,却连招呼也不打,话也不说,这是为何?”暗自沉思了片刻,又问:“你可认识月娘?”
“二位公子,楼里已经开门迎客,小人还有活要忙呢,你们这问得有点太多了吧。
”张三石说这话时,伸手抵在门上,却又不推开,反而面带笑意。
刘克庄明白其意,当即掏出一串钱,又丢了过去。
“好说,好说!”张三石缩回抵在门上的手,接住铜钱揣入怀中,“公子是说月娘吧,小人怎么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