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第十七章

首页
汤,一到八、九月,她会向卖菱角的人买来极老的菱角,掺点排骨去炖,等好了,就放一把香菜进去。

     她还不准贞观将衣服与弟弟们的作一盆洗;男尊女卑,贞观是后来读礼记才晓得,而她母亲也只是读了几年日本书;她是连弟弟们脱下来的鞋,都不准贞观提脚跨过去,必须绕路而行。

    —— 她父亲去世几年了,伊除了早晚三枝香,所有父亲的遗物,一衣、一带,她都收存极好,敬重如他的人在世间—— 她还教人认清本分;贞观常听她说这样一句话——泌饭不吃做娴的;因而自己的那一份,自己要平静领取;不领也还是给你留着—— 贞观进门时,早听那电话响个三、二声,她拿起来,竟是电信局小姐: “萧小姐吗?” “我是——” “长途电话,请讲——” “贞观吗?贞观抑是银蟾?” “三舅,我是贞观——” “大舅那边线不通,你快些通知他,阿嬷方才跌倒,不省人事,你和银蟾也快些回来——” 【3】 夜快车摇摇、晃晃;本来是可以坐自家车的,她大舅因为夜路多险,也就不叫司机驱车南下—— 贞观和银蟾交握着手,眼睛望着车外的黑天;前座的大舅与琉璃子,也是失神、黯淡。

     寅夜的夜空,闪着微星点点,大信的眼神真个如星,又清亮又纯良……从前他给她写信,说到他坐夜快车的经验: ——睡不着时,就监视着画夜的交更……算了,我没本事形容;反正太阳才刚露出个额头,大地便搬弄出了千变万化的色彩、光辉,旅人目瞪口呆,只有感动的分—— 他现在怎样了呢? 再两日七夕;英国没有农历记载,他知道过生日吗?去年三月天,贞观在西门町遇着个中学同窗,伊在大学时和廖青儿住过同一个宿舍;贞观故意问起廖的男朋友,那人就说:喔,就是化学系那个头发似牛角那个啊? 那人说这话时,两手的食指同时举到两额边竖着,做出牛角模样;贞观当下与她分手了,立即转到延平北路去买只白牛角小梳子,寄给大信,又将那人言语,重复一遍。

    没几天,大信急来了一信,说是:——有那样难看吗?梳子收到了,我会天天梳的——自己为什么就这样看重他呢? 贞观想了又想:说看重大信,不如说是看重自己;他几乎是另一个自己,每次她讲什么,他接下去说的那句,常是她心中温热捧出来的无差异。

    她跟他说起小时候,在外曾祖母家鱼塭耍水,被银城他们推下岸,等爬起时,裙裤上竟夹了一只大螃蟹;话未已,大信马上说:——哈哈,用自己去钓;用自己去钓? 还有去故宫那一次,二人在车上轻哼歌,她唱“安平追想曲”,唱到——海风无情笑我戆;大信当下脱口说出“望春风”里的——月娘笑阮戆大呆——真的如果不是这些,她今天可以不必这样…… 车内旅客,有打呼的,有不能睡的;后座一个少年,才转开录音机,车厢内整个哀怨起来: 〖月色当光照山顶, 天星粒粒明; 前世无做歹心幸, 郎君这绝情——〗 贞观转过头去,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车到新营,大舅招了出租车,四人直奔故乡而来;天已逐次亮起,在黎明的微光里,清凉如斯的气息,叫贞观不由得要想起从前读书、备考,鸡鸣即起的那段光阴! 多好啊,彼得她未深识大信,人生的苦痛和甜蜜,也都是大信后来教给的。

    在这之前,少女的心,也只是睫毛上的泪珠,微微轻颤而已。

     晨光中,贞观终于回到故乡来。

    故乡有爱她的人,她爱的人;人们为什么要去流浪呢?异乡、外地所可能扎痛人心的创口,都必须在回得故里之后,才能医治,才能平复。

     一辈子不必离乡的人,是多么福分;他们才是可以言喻幸福的人——当车停门前,贞观抬头来看,整个人忽的跌撞撞下了车。

     四个人一起跪了下去,然后匍匐爬到门槛来;她母亲和她大妗,一青、一黑,嚎着上前接他们;贞观哭着爬近二人身旁,一手执母亲,一手拉妗仔,人世中最难忍,最哀痛的,一下全倾着从她的咽喉里出来。

    
上一页 章节目录 下一章
推荐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