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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玫瑰盛放(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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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一遍。

     咪咪泣不成声。

     然后大哥的喉咙咯咯作响,我抓紧着他的手渐渐冷却,他吁出最后一口气,我知道他的灵魂已经离开,我暴戾地大声狂叫起来,声音串不成句子,护士斥责我,咪咪用双臂抱着我,号陶大哭。

     我巴不得跟了大哥去,生老病死,都非出自我们本愿,人生到底为苦为乐。

     玫瑰抬起头来,放好大哥双手,护士替他的脸盖上白布,从此这个生命就在世界上一笔勾销,太阳再也照不到他身上。

     玫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家敏,别难过,别难过。

    ” 这时黄振华与苏更生一前一后也赶到了。

     黄振华双目红肿,他的分居妻子永远穿着白衣服,然而憔悴得不得了。

     玫瑰似乎负起了安慰众人的责任,她对于死亡毫无恐惧,她接受这项事实犹如接受她生为一个美丽的女人般。

     “我们走吧。

    ”她建议,“我很疲倦,我想好好睡觉。

    ” 咪咪说:“我们陪你——” “不需要,”玫瑰温和地说:“我不会有事的,你们送我回老房子就可以了。

    ” 黄振华说:“玫瑰,我送你,家敏的情绪不甚稳定,不宜开车。

    ” 玫瑰说:“这里最适宜开车的人是我。

    ” “别这么说。

    ” 我开车送了玫瑰回家,老房子阴暗华丽,仿佛那日我第一次见她,天在下雨,忘了带伞,她来替我开门,我一心一意地惊艳,到此刻仿佛已隔一个世纪了。

     她说:“你们请回吧,我想休息。

    ” 咪咪问:“你打算做些什么?” “先好好睡一觉。

    ”玫瑰说。

     “睡醒了呢?”咪咪问道。

     “吃一顿很饱的饭。

    ” “然后呢?” “整理一下屋子——”玫瑰诧异地问道,“你们不相信我会如常生活?” “可是——”咪咪嗫嚅地说:“家明已经不在了。

    ” “我知道他已经不在,”玫瑰说,“但是他希望我活下去,他会希望我快乐正常地活下去。

    ” “你做得到吗?”我问。

     “我会学习,”她说,“为了家明。

    ” 她推开书房的门。

     她对这间旧书房有莫大的偏爱。

     “你们请回吧,我要喝杯茶,抽支烟。

    ”她说,“有女佣人在,你们可以放心,可以随时打电话来查。

    ” 我们只好告辞。

     “家敏。

    ”她叫住我。

     我转头去。

     “家敏,不要太伤心。

    ”她说。

     我麻木地与咪咪退出。

    回到家中,我们几乎溃不成军,咪咪说我一连几夜叫唤大哥的名字。

     溥家明从此不在了。

     黄振华少了苏更生,什么事都办不成。

    苏更生总算念着旧情,常回来帮我们。

     大哥把他的全部财产留给了我。

     他把他的爱分为两份,一份给我,一份给玫瑰。

    他的生命是丰盛的,他给予,他也取索,他的生命也不算短,四十二岁,足够有余,生命只需好,不需长。

     玫瑰又自由了。

     她比往日沉默许多,徘徊在老房子的书房内,不大出去交际应酬。

     玫瑰仍然令人心悸的美丽,并没有为家明穿孝服。

    她不在乎这种表面化的世俗礼法,照旧穿着彩色缤纷的时髦服装。

     她又开始吸烟,本来已经戒掉,现在因陪家明,又染上重吸,通常与她过去的大嫂一起出入。

     我曾自荐陪伴她,她却婉辞。

     她说:“我现在这个年纪,总得学习避免嫌疑。

    家敏,你是已婚男人,太太快要生养,你的时间应全归妻子。

    ” 她的道理十足,我只好知难而退。

     家明的葬礼之后,我们家静下来。

     再也没有他的琴声了,我的身子像是忽然少了一半,不能平衡。

     咪咪怀孕的身体渐渐不便,她很坚强,仍然工作,有时极度疲倦,我劝她辞职,她又不肯,照样撑着上班,家事交给佣人。

     我劝过几次,便省得麻烦,对她我有歉意,我的情感淡淡,不像对玫瑰那般火里来火里去。

     我与咪咪是一辈子的事,不把精力蓄藏起来留待后用是不行的。

     我在短短三个月间变成一个标准的住家男人,下了班就万念俱灰,回家脱了皮鞋便高声问:“拖鞋呢?” 女佣人倒一杯暧昧的绿茶,香是香,但不知何品何种,我也将就着喝了。

    书房内有数幅莫名其妙的画,我也挂了,也无所谓。

     摊开报纸,我足足可以看上一小时,头也不抬起来。

    渐渐地我迷上了副刊的小说,一个叫卫斯理的人,写他的科幻小说,告诉我们,生命实在是一个幻觉,我一天天地追下去。

     佣人说开饭,我就坐下吃,吃很多,对菜式也不挑剔,比较喜欢白切鸡这些简单易入口的肉类,很快就在肚上长了一圈肉,裤头都有点紧,也不刻意去理它。

    我知道我已经放弃了。

     四月份我们的孩子出生,在产房门口等,我也不大紧张。

     孩子顺产,强壮,是个女孩子,我有点高兴,拍拍咪咪的肩膊,半开玩笑地说:“同志仍须努力。

    ” 我的一生,就这样完了吧。

     我的一生与咪咪的一生。

     但是玫瑰的一生却还早呢。

     我们有时也看见她。

    她永远不老,只是一直成熟下去,美丽、优雅、沉默,脸容犹如一块宝石,转动时闪烁着异彩。

     追求她的人很多,妇女杂志仍然以刊登她的访问为荣。

    即使不是她的美貌,现在黄家老房子那块地,也足以使她成为城中数一数二的富女。

     她具备了一个女人所有的最佳条件。

     我问她:“你快乐吗?” “自然快乐,”她说道,“我干吗要不快乐?” 当时在她的书房中,我们喝着不知年的白兰地谈天,咪咪与孩子在客厅玩,黄振华带着他的新女友。

     “可是——” “可是什么?”她莞尔,抬头看着壁上悬着的一只小提琴,“因为家明的缘故我就应不快乐吗?我想起家明,诚然黯然,但是我认为一个人既然要什么有什么,就应当快乐。

    家敏,你亦应当快乐,就算是更生姐,我也这样劝她,世界上并没有十全十美的事。

    ” 我低下头,她迅速改变话题。

     “刚才我跟咪咪说,如今你轻松了,孩子生下来真可以松一下气,你猜她怎么说?她说:‘我又有了’。

    ” 玫瑰笑,“我认为她有资格投资购买荷斯顿的孕妇装,反正要生七个,一穿七年,再贵的衣服也值得。

    ” 我微笑。

     “一个女人若爱她丈夫爱到生七个孩子的地步,真是……”她温和地说。

     我说:“我知道她爱我。

    ” 玫瑰说:“你现在身为人父,感觉如何?” “责任重大。

    ”我据实。

     “大哥与更生姐这件事……”玫瑰说,“他俩现在成了好朋友,时常见面。

    ” “他不是有新女友吗?”我不以为然。

     玫瑰笑,“那些女人哪能满足他?他现在对更生姐好得很呢,一次他同我去妮娜莉兹店,就买了好几件白衣服,叫人送了去给更生姐,以前他哪肯这样?以前他根本不理这些细节的。

    ” “有复合的可能吗?”我说。

     “照我看,可能性大得很,他也该约会一下其他的女子,这样更能使他发觉更生姐的优点。

    ” “你呢?” “我?”她笑着伸一个懒腰,“我还是照老样子吃喝玩乐。

    你知道,家敏,我除了这四味,什么也不会。

    ” “小玫瑰呢?”我问,“想她吗?” “小玫瑰住在纽约,常跟我通讯,在纽约长大的孩子气派是不一样的。

    ”她微微仰起她精致的下巴。

     我心中轻轻地说:玫瑰,我还是这样的爱你,永永远远毫无条件地爱你。

     “家敏,家敏。

    ”她总喜欢如此一叠声地唤我,叫得我心神摇曳。

     “什么事?”这真是一个使人愿意为她赴汤蹈火的女人。

     “答应我,你要高高兴兴地生活。

    ” “我没有不高兴呀。

    ”我说。

     “这句话就已经说得够赌气的了。

    ”她说。

     “我会高兴,我答应你。

    ” “我要淋浴换衣服了,”她说,“今晚要参加一个盛宴,我添了一件圣罗兰的长裙,那设计真是美丽——”她伸一个懒腰,笑了,“我真永远不会长大,到今天还为了一件裙子一个宴会而雀跃,多么幼稚无聊。

    ” 然而她在我眼中并无不妥之处,我觉得一个女人要似一个女人,而玫瑰正是一个像玫瑰花般的女人。

     “与谁赴宴?”我问。

     “罗德庆爵士。

    ”玫瑰答。

     呵,溥家明的一章已经翻过,至情至圣的人应当豁达。

     “呵,他,”我诧异了,“他在追求你?” “是呀,他们都这么说,”玫瑰天真地答。

     “他们?”我问,“你是当事人,你岂不知道?” 玫瑰耸耸肩,“当局者迷。

    ”又微笑,那点眼泪痣闪闪生光。

     世间有什么男人挡得住她娇慵的这一笑。

     我叹息了。

     “我老了,家敏,”她把脸趋到我身边,“你看,都是皱纹。

    ” 笑起来的确有鱼尾纹了,然而又怎么样呢?她仍然是罕见的美女,内美外美,无所不美。

     “我们告辞了。

    ”我说。

     “有空来探我。

    ”她说。

     我双手插在口袋中不置可否。

     咪咪抱着孩子进来,我自她手中接过孩子。

     玫瑰扬了扬头发,站起身送客。

     黄振华与我们相偕离去。

     在车中咪咪又沉默起来。

     每次见完玫瑰,她老有这种间歇性的沉默。

     我知道为什么。

     我说:“香港这地方,只适合赚钱与花钱,大人辛苦点倒也罢了,苦只苦了孩子们,在香港念书,根本不合情理——” 咪咪抬起头,眼睛发出了希望的光辉。

     “咪咪,我们在加拿大还有一层房子,记得吗?我们回去那里住,生活是比较清苦一点,你或许一辈子没有劳斯莱斯坐,但是我们一家几口会生活得很舒舒服服,你说如何?” 她紧紧拥抱我,孩子在车子后坐轻轻哭泣起来。

     玫瑰说过,她叫我要活得高兴。

     “我会开设一间小公司,只要四五个同事,喜欢的工程才接下来做。

    我们会过得很好,只在暑假回来看看亲戚。

    咪咪,我们回去就收拾行李如何?” 咪咪在我怀中热泪不止,她拼命点头。

     我抚摸着咪咪的头发。

    只有最平凡朴实的生活才是最幸福的。

     但玫瑰,玫瑰是不一样的。

     再见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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