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第二部 玫瑰盛放(3)

首页
来? 黄太太深深叹口气,“我并不要求世人原谅我。

    ” 咪咪冲动地说:“我原谅你!” “当初嫁黄振华……是因为要争口气——你们以为我完了吗?早着呢。

    一口气,”她哈哈地笑起来,“多可笑。

    ” “你是爱他的吧?”我忍不住。

     “自然我爱他,但自始至终,他未曾爱过我,未婚前他舒适地住在父母的家中,令我等了他三年半。

    他可没想到这一千多日我浪费在公寓中,天天度日如年——呵你们还年轻,你们不明白这些说不完的故事,我虽然老了,我也还有我的故事。

    ” 咪咪紧紧握住她的手,“我是你的后身,黄太太。

    ” 黄太太摇摇头,“家敏懂得感情,你们可以白头偕老。

    但只有振华,他不懂得玫瑰,不懂得家敏,亦不懂得我,他浑身无懈可击,但他不懂得爱情——” “这点我同意。

    ”我说。

     黄太太说:“多么不幸。

    ” 黄太太的悲剧是她要在已成事实的环境中追寻理想。

     真没想到他们这一对也会出毛病,两个人在一起生活,岂是一项艺术,简直是盖万里长城,艰苦的工程。

     将死的人硬是要在一起,活着的人要分开。

     黄振华对我诉苦,味如黄连。

     女人,他说他不明白女人。

    十年了,他与苏更生是公认的最佳夫妻,现在她与他冷战,搬到书房去睡,半夜三四点还在听柴可夫斯基的钢琴协奏曲,第二天起身后却又若无其事。

     黄振华说:“她爱我,这女人到现在还非常爱我,但她却舍得如此对付我,我确实不明白这女人的心。

    ” 我说:“或许她认为你不爱她。

    ” “我不爱她?”黄振华用手指向他自己的鼻子,“我不爱她还会娶她?她十年来就控诉我不爱她,女人们都祈望男人为她们变小丑,一个个为她们去死,她们设想到的是,丈夫死了她们是要做寡妇的。

    ” 我不敢出声。

     “不是我说,玫瑰纵有千般不是,她也有个好处,她从来不与男人争论这些事,玫瑰的头脑最简单,爱就是爱,她又不计算付出多少,得回多少,她从不把爱放在天平上量,你说是不是?” 我心中温柔地绞痛,玫瑰怎么同呢,世上有几个玫瑰呵,我们都是凡人,凡人中苏更生女士也算是数一数二的性情中人了,黄振华不能如此说。

     黄振华说:“女人!没读过书的女人像红番,读过书的女人又要干革命。

    ” 可爱得无懈可击的女人如玫瑰,然而命运又这样坏。

     她决定与大哥到巴哈马群岛去度假,我们一起劝阻。

    大哥已经要每周定期到医院去吃药打针,离开熟悉的环境是非常不智的行为。

     大哥豁达地笑,认为不打紧,“不去巴哈马也不见得就能多活十年,现在还不能作随心所欲的事?等几时?真的想经过一条有白光的隧道,等待来生乎?” 玫瑰也笑嘻嘻地支持着大哥,站在他身后,手搭在他肩膀上,另一只手轻轻的抚摸他的后颈,当大哥是一个小孩子。

     他们两人那种视死如归的自若,决非假装,因此更加使我们害怕震惊。

    我们看着他俩上飞机。

     大哥临走时跟我说:“家敏,家中书房里的几只琴,很值一点钱,不要当烂木扔掉,可以将它去换数辆发拉利地通那蜘蛛型跑车。

    ”他笑。

     我听在耳中,心如刀割,紧紧拥抱他。

     玫瑰穿着七彩的花衬衫,三个骨开叉裤,梳一条马尾巴,大圈耳环,热带风情,一点没有伤感。

     大哥笑语:“比起玫瑰,我简直是黑白新闻片拷贝站在特艺七彩歌舞片身边。

    ” 玫瑰笑得前仰后合,咪咪也赔着笑。

     他们终于走了,像一般度蜜月的年轻男女,只是他们没有将来,他们不会白头偕老。

     回家途中,咪咪忽然说:“我明白了,我明白为何你那么疯狂地爱上玫瑰。

    ” 我一怔,不出声。

     “她真是天底下最美丽的女人。

    ”咪咪由衷地说。

     我说:“我也认为如此。

    ” “我们之中哪一个人,能够忠于人忠于自己,又同时勇敢地活下去?无论对谁,她都于心无愧,甚至是方协文,她给他最好的十年,她给他安琪儿似的女儿,”咪咪说,“她从不计算得失,我做不到她所做的十分之一,要我学她,比骆驼穿针眼还要困难。

    ” 我在心中叹气。

     我说:“我们幸运,可以在感情领域中兜圈子,有些人单为三餐,从早做到晚,大雨滂沦时挤在密不通风的公路车上,他们更加不能找到机会将伟大的人格发扬光大……” 我说:“咪咪,人与人是不能比较的,上帝并不公平,生命是一种幻觉,我唯一的年轻有为的兄弟要离我而去了,我束手无策,而公司左侧街角的那个老乞丐,他将继续蹲在灰尘中三十年,求路人施舍一个角子,你能解释这种现象吗?” 咪咪别转头,不出声。

     隔了很久,她说:“家敏,我有孕了,我们第一个孩子将在明年六月出生。

    ” “啊——”我在愁肠百结中看到一线曙光,“六月,咪咪,如果是女孩子,我们可叫她六月。

    ” “男孩子呢?”她问我。

     “叫小明,小小一点像家明就够了。

    ”我说道。

     咪咪微笑,“非常好,我们的孩子也不必太聪明,稍微一点点聪明就够了。

    ” “在小处着眼有什么不好呢?”我说,“做小人物才快乐呢。

    ” 黄振华夫人显然不这么想,玫瑰与家明离开后三天,她便向黄振华提出分居的要求。

     黄振华没料到有这一着,他震惊至精神极度紧张,无法应付工作,不住地问:“为什么?为什么?” 黄太太维持缄默。

     黄振华咆哮:“你想我也患上血癌,与你搂在一起死,以便证明我对你的爱?” 黄太太收拾一只小衣箱要离开。

     黄振华崩溃下来,“更生,求你不要离开我,这是我一生中第二次求人,第一次求的是你,第二次求的也是你。

    ” 黄太太苍白地说:“你不明白,振华,你始终不会明白。

    ” 我与咪咪为了做中间人,跑去坐在那里听人家夫妻相吵相骂,无限难过。

     “我知道,你要我对你无微不至,你在开头的时候就希望我接你上下班,我没有那么做,你就记恨,我没有在约会的地方等你一小时,你就——” 黄太太抬起头,看着黄振华,黄振华忽然不说了,他叹口气,“我在大事上总是照顾你的。

    ” “大事?”黄太太说,“几时第三次世界大战呢?我肯定到那一天,你一定会带着我逃难。

    可是振华,这十年来,上班我一个人去,下班我一个人回来,中饭你没有空,晚上你有应酬,生了病我自己找医生。

    振华,在不打仗没有大事发生的时候,我要见你的面也难。

    ” 我低下头。

     黄太太说:“我仍然是一个寂寞的女人,你的阳光太高太远,照不到我身上。

    黄振华,我配不起你,你另觅佳丽去吧。

    ” 黄振华说:“更生,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人。

    ” 黄太太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振华。

    ” 黄振华说:“更生,我劝你三思,如果我们都要分开——” 黄太太不再言语。

     黄振华叹口气,站起来离去。

     走到门口,他转过身子来,跟我们无限悲凉地说:“我活得太长了,如果去年死去,我也就是世上最好的丈夫。

    ” 黄太太仍然不说话。

     直至他走,她不再说话。

     她显然是下定了决心。

     我只觉失望,他俩甚至不是早婚的两夫妇,这样的一对还要分开,不知是哪些人才能白头偕老。

     咪咪像是洞悉了我的思想,她说:“哦,很多人,要面子的、因循的、懦弱的、倚靠饭票的、互相利用的,家敏,多得很呢,白头偕老的人多得很呢,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关系破裂了,有一种特制的夫妻牌万能胶水,粘一粘又和好如初。

    你少担心呢,满街都是恩爱夫妻,孩子们不停地被生下来加强他们的关系。

    你少担心,家敏,我们就是最好的榜样。

    ” 咪咪哭了。

     那是因为我变心之后她并无勇气离开我。

     而我,我不能在玫瑰拒绝我之后做到除却巫山不是云的境界。

     千疮百孔的世界,值得哭的事情原是非常多的。

     大哥与玫瑰在三星期后回港。

     玫瑰走出来,大哥用担架抬出来。

     玫瑰脸色很坏,但是坚强镇定,眼睛有一丝空洞,她握紧我的手。

     在车子里她对我低声说:“他说他爱我,他说他很快乐。

    ” 我点点头。

     大哥没有再开口说话,他一直处在休克的状态。

     在医院病房中我们两夫妻与黄振华三人轮流看守,但是玫瑰一直在那里。

     她的头发梳成两条辫子,穿件宽大的白衬衫,一条褪色牛仔裤,常常捧着咖啡喝。

     玫瑰的神色非常平静,很少说话。

     我们知道溥家明不会再开口与我们说话,他的生命已走向终点。

     本来我已经歇斯底里,但是玫瑰的恒静对我们起了良好的作用,我们也能够合理地商讨家明的身后事。

     星期日深夜,我们奉医生之命,赶到医院去见大哥最后一面。

     玫瑰已经有好几天不眠不休了,她坐在床沿,低下头,握着大哥的手,将他的手贴在脸边,一往情深在看着他。

     她没有哭。

     这时候大哥早已不是平日的大哥,他的器官已开始腐败,每一下呼吸都传出难闻的臭味,他长时期的昏迷使得四肢死亡,肌肉出现一种灰白色。

     一度英俊的人,现在就跟一切久病的骷髅无异。

     但他在玫瑰的眼中,仍然是风度翩翩、俊秀懦雅的溥家明,她丝毫不以为意,轻轻地吻着他的手。

     咪咪的眼睛早已濡湿。

     医生替他注射,告诉我们,他会有一刻的清醒。

     这就是俗语的所谓回光返照了。

     玫瑰抬起头,见到我们,她说:“他也真累,应该去了,拖着无益。

    ”语气并不伤心,也不激动。

     咪咪伏在大哥身上饮泣。

     大哥缓缓睁开眼睛,蠕动嘴唇,想说话。

    我们趋向前,他却没有发出声音,一个健康的人断不会知道说一句话也要这么大的力量吧。

     他的眼光在我们身上缓缓转动,终于落在玫瑰的脸上,他深陷的眸子居然尚能发出柔和的光辉,玫瑰的嘴附在他耳畔,清澈地说:“我爱你。

    ” 他听见了,微微点头。

     “我爱你到永远永远。

    ”玫瑰再
上一页 章节目录 下一页
推荐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