炸发生的一刻,他将她摁倒在地,用身体护住她。
她却在房子猛然震动的刹那,狠狠将他推开,将他推到钢琴后面——若没有这架被砸塌一半的钢琴挡住,屋顶落下的吊灯只怕已穿过他身体。
可是她……薛晋铭变了语声,手心直冒冷汗,“念卿,你怎么样?”
回应他的,却是哽咽声。
她竟在哭。
“你受伤了?伤在哪里?”薛晋铭惶急起来,不顾一切地攥紧她的手,竭力推开挡在身前的断柱,尘灰瓦砾随这一推纷纷往下掉落,将要散架的钢琴残架嘎吱作响。
“我没事,大概有些划伤,有东西卡住了脚,我动不了……你呢?”她语声微弱,仿佛挣扎了两下,使得断裂的木架子一阵咔嚓作响。
“我也没事,”薛晋铭已摸索到她肩膀,忙按住她,“先别动,是断裂的扶栏卡住了,我来想法子挪开。
”
然而扶栏卡得紧,猝一用力,有根木柱应声折断。
不知是什么压了上去,令她一颤,失声抽了一口凉气。
“怎么了?”他犹疑不安地顺着肩头抚上她颈项、脸庞,触手一片凉凉的湿润,“是不是伤到了哪里,你不要瞒我,究竟怎么了?”
“没事,只是卡到了,”她哽咽里带着笑,低低地说,“方才一直唤你不见答应,我还以为……以为……”
薛晋铭呆了呆,喃喃地问:“以为我死掉了?你是因为这个哭?”
她没回答,却似再也抑不住绝处逢生的欣喜,借着黑暗的遮掩,纵容眼泪簌簌落下,温热的泪水滴落在他手上,打湿了他的指尖。
这一生的泪,不是早已落尽了吗,怎么还会泣不成声?这是为他而落的泪水吗?
“念卿……”他低低地唤她的名字,唤了一声又一声,除此再也说不出别的。
黑暗里看不清彼此的神色,只有紧扣在掌心的那只手,沾了灰,染了血,凝集了此刻全部的慰藉与依靠。
垮塌了半边的屋子,砖瓦四散,将这楼梯下的一隅深深掩埋。
万幸有断梁和扶栏撑起这一方空间,他送她的钢琴竟成了救命之物,半架残躯顶住了垮下来的重物。
汽油燃烧的味道刺鼻呛人,隐隐还有热浪袭来。
从爆炸的猛烈程度看来,这颗炸弹想必正落在前院大门附近,万幸没有正中房子,否则只怕无人幸免。
有房子的遮挡,后院应当没有遭到严重损坏。
地下室有两个出口,一个在楼梯底下,一个在后院花圃。
眼下整个楼梯垮塌,已封住了室内出口,只剩花园出口可供慧行和周妈逃生。
“慧行进去了吗?”念卿仍不放心,冰冷的指尖紧紧扣着他的手。
“我看见周妈关了门,他们都躲进去了。
”薛晋铭忍着伤口痛楚,一面试着挪动横亘的断木,唯恐动作过大,使得上面砖瓦垮塌,一面柔声宽慰她,“你放心,救援很快就会来,慧行说不定这会儿已经自己跑出去了。
”
“孩子没事就好,”念卿叹了口气,指尖扣着他掌心,“你怎么就赶在这时候回来呢,不早不迟的,又被我带累了。
”
“你我之间还有什么带累不带累,”薛晋铭紧了紧她的手,慨然叹道,“幸好回来了,幸好!”
硝烟时时从废墟缝隙间钻入,令人呼吸困难。
燃烧更增加了酷热与窒闷,也不知救援什么时候会来,不知这摇摇欲坠的废墟还能支撑多久。
但这一切都不再可怕,只要一转头,看见身旁有这一人,便已有了整个世界。
静了良久,谁也没有出声,只默默地扣着对方的手,隐隐能感觉到死亡的阴影在黑暗中点点扩开,两人此刻心绪却如此宁静。
他试着想要挪动断木,离她再近一点,却不慎碰到什么尖锐之物,低哼了一声。
“晋铭,”她担忧地唤他,“你是不是伤着哪儿了?”
“是啊。
”
“伤着哪里?”她语声骤然急促。
“脸。
”
“什么?”
“好像有玻璃划到脸了,如果我变得很难看,你会不会嫌弃?”
“你说什么?”
她愣愣地没有回过神来。
他已低声笑起来。
“薛晋铭……”念卿恼了,恼他这时候还有心思戏谑,转念却也失笑,“你这浑人。
”
话一出口,却忆起,还是年少轻薄时候,他每每促狭撩拨,她也是这样笑骂。
“是真的,不信你瞧。
”那被骂的浑人不恼反乐,捉了她的手,隔了横亘的断木,让她掌心贴上他的脸颊,果真触到一片湿滑血迹。
念卿心口猛揪了一下,“疼吗?”
薛晋铭不出声,感受着她柔软掌心贴在脸颊的微凉,哪里还能感觉疼。
原来世间真有极乐境地,不在彼岸,不在往日,却是在这黑暗的废墟之中。
她沙哑了语声,轻轻地说:“若没有遇见云漪,你这半生,会快活许多吧。
”
薛晋铭失语,定定地抬眼,在黑暗中想要看清她的脸,却是徒然。
“方才你醒过来,唤了云漪的名字。
”
薛晋铭窒住。
她幽幽地笑了一声。
“我果真没有想错,你不能忘怀的只是名叫云漪的那个人,哪怕她改头换面,容貌心性全变了,年华老去了,你还是在等她回来,总相信她还是你旧时的云漪……是这样吗?”
薛晋铭怔怔地听着,喉咙里干涩得发苦,一个“不”字冲到唇边,却硬生生被自己扼住。
她说的,并不是谎话,也绝不是事实……那是什么呢,是连他自己也才刚刚捕捉到的一丝闪念?是在昏迷幻境里,一掠而过,来不及抓住的顿悟?
她的语声越发低下去,仍是淡淡笑着,“我一直都知道的,你想要云漪回来,回到她还谁也不曾遇见的时候,让一切重新再来……只有她,只有你,双双对对,两心相悦……”
这不正是心心念念痴缠了半生的妄念吗?原来被她亲口说出来,竟这么简单明白。
他听得恍惚,耳边细细袅袅的,她的语声轻若游丝,竟像是从自己心底里发出。
她幽然地笑,絮絮地,竟婉声唱起《西楼错梦》里一阕“楼会”,“朝来翠袖凉,熏笼拥床,昏沉睡醒眉倦扬,懒催鹦鹉唤梅香,把朱门悄闭,罗帏幔张,一任他王孙骏马嘶绿杨,梦锁葳蕤……”
昔年夜莺,艳啼风流,此时此景,却已涩了珠喉,减了情思,入耳只觉黯然神伤。
“你还不肯相信吗,云漪早已死了,死在薛四公子为她筑的金丝笼里,再也不会走了……旁人也替不了她,成不了她,任谁也成不了。
”
他悚然惊了,眼前黑暗里,似有一线光劈下来。
却听她的语声越来越低,越来越轻,“晋铭,我做不来你的云漪了。
”
掌心里她的手凉得沁人,绵绵的,滑了下去。
“念卿!”
薛晋铭心底轰然似有群山崩塌,疯了一般,不顾死活地推开阻挡在身前的断柱,任凭头顶砖瓦摇摇欲坠,险险擦着一根歪下来的木头,终于挨到她身边。
抱住她,手底下一片湿滑温热。
血已浸透她衣衫,从腰肋处直淌下来。
一块长长的碎玻璃片锋利如刀,刺进她肋下。
吊灯坠下那刻,她狠狠地将他推开,使他避过了最致命的铁枝,自己却没能避开这片玻璃。
薛晋铭颤抖地摸到玻璃,摸到一手的血,耳边听见她微弱地笑着说:“替我找回霖霖,叫她乖一些,不要哭……告诉她,我回茗谷去了,我回……”
“没什么茗谷!我不许你回去!”他骤然怒了,语声喑哑如沙砾磨过,字字颤抖,全然不是平日的温润,一双手臂死死抱着她,恨声道,“沈念卿,你若敢死,我就将你挫骨扬灰,让你永远回不了茗谷!”
她在他臂弯里一颤。
“什么云漪,什么念卿,我不管,你少拿这些话来哄我……往后你要念着谁,你姓沈还是姓霍,我再也不管,统统不管……只要你活着,我也活着,你还是你的霍夫人,你还是你自己,不用改变什么,不用嫁给我,只要让我陪着你,我们一起走,一起老……”他惨然而笑,“沈念卿,你不是总说亏欠我吗?那好,就用时间来赔我,拿你的下半辈子赔给我,让我自私一回,死在你前头,好不好?”
她软软地侧过头,倚在他臂弯,泪水湿透他衣襟。
“好不好?”他低了头,哀哀地问她。
她说不出话来,仰脸望了他良久,艰难颔首。
他滚烫颤抖的唇落在她冰冷的唇上,吮到苦咸的泪,却不知是她的还是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