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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记 一九四一年八月·陪都重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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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孩子设法买通了看守女囚的宪兵,一个人逃出来,混上载运粮食的火车,又逃到了延安。

    ” 他话音一落,念卿僵直的身子一软,撑着沙发扶手,抚着胸口只是喘气。

     “只要没落入日本人手里,就是最好的消息,延安虽艰苦闭塞,总是中国人的地盘,”薛晋铭倾身握住她微颤的肩头,“霖霖是个勇敢的孩子,就算有什么磨难,也必会逢凶化吉……你别害怕,无论上天入地,我一定将她带回你身边。

    ” 念卿怆然一笑,侧过脸去,良久无声。

    一滴水珠慢慢滑到尖削下巴,也不知是汗是泪。

     薛晋铭看着她,再也忍不住,手臂像被一股无形力量牵引,轻轻抚上她的脸,将这一滴水珠抚去。

    指尖触到她脸颊,温热湿润,什么决心、什么自持都抛到了脑后。

     她怔怔落泪,没有避开,鬓发散落下来,半晌哑声道:“我将她的照片给了四莲。

    ” “那,也好。

    ”薛晋铭目光微变,沉默了片刻,终究还是笑了笑,“若她真在延安,四莲去寻她,自然比我们容易。

    有她照顾霖霖,你应当可以放心。

    ” 话是如此说,可他十分清楚,倘若霖霖真被四莲找到,怕只怕,难免要被她带到那条歧路上去。

    她身在延安,本已耳濡目染,章秋寒夫妇又是有些地位的,若他们有心将霖霖留在那边,如此阵营两分,泾渭分明,往后再见面时…… “我也想到过,只是,也没什么要紧了,”念卿幽幽地开口,仿佛知道他心中想着什么,“只要她能平平安安,好好活下去,有四莲在身旁看着护着,别再让她孤零零一个受日本人的欺负,我就心满意足了,别的就随她去吧。

    ” 薛晋铭无言以对,黯然想起敏言,心下陡生荒凉,耳边听见念卿叹了一声,似布满记忆的褪色灰墙上裂开一道缝隙,她的语声淡若暮烟,“我这半生从未对任何事感到懊悔,即便当年程以哲与念乔的婚事,我不该答允,却也没什么可后悔,那是念乔自己的心愿,披上婚纱之日或许是她一生中最快活的时刻……唯有子谦的死,令我内疚至今。

    如今想来,他愿走哪条路,又有什么要紧?就算他要与仲亨决裂,就算大错特错,又有什么要紧?只要他活着,活着就是最好不过。

    可惜当年我不懂,我太糊涂……” “那都是过往的事了,”薛晋铭不忍再听下去,倾身握住她冰凉的手,轻缓了语声,“谁也不能未卜先知,你我都是凡人,谁又知道明天会怎样,十年百年后又会怎样。

    ” 念卿动容,深深地望住他,心底里隐隐有什么翻覆涌动,如同天风吹过寒渊,吹开云遮雾罩,在深碧近墨的水面吹起涟漪渐散。

     却听楼上一声呼唤,“夫人,夫人——” 周妈从扶栏边探身嚷道:“少爷醒了,正吵着要见您呢!” 念卿怔怔回过神来,方才一刹那涌至唇边的话,就此消散在转念恍惚里。

     两人目光相对,只余怅然。

     耳听得慧行撒娇的哼闹声从二楼传来,一迭声唤着“姑姑”。

    薛晋铭淡淡皱眉,“怎么这么大了还撒娇。

    ” “一觉睡醒便看见你,慧行怕要欢喜得蹦起来。

    ”念卿莞尔,被他扶着慢慢往楼上走,说到有关孩子的话,语声分外恬柔。

    薛晋铭小心扶着她,见她扭伤的脚踝难以着力,不由得担忧,“你伤了脚,这几日要少走动,别理会他淘气。

    ” “他是不要别人的,”念卿却笑,“说来也奇怪,霖霖小时候那样野,整日乱跑,一刻也闲不住,慧行却喜欢黏在人身边,夜里定要看着我才肯入睡,我倒怕这样下去将他惯得娇气了。

    ” “这不奇怪,”薛晋铭静了一刻,淡淡道,“霖霖像她父亲,慧行自然像我。

    ” 念卿脚步一滞,听着他轻描淡写的话,心头说不出的凄楚。

     “晋铭……”她张了口,刚唤出这么一声,却觉他扶在腰间的手蓦然收紧。

     他如鹰一般敏锐抬目,眼底温柔神色一扫而尽。

     “空袭!” 与话音几乎同时响起的警报声刺破午后宁静的天空。

     随之而来的低沉引擎轰鸣声遥遥可闻。

     对空袭习以为常的念卿并不惊慌,立时扬声叫周妈,让她带慧行下楼躲避。

    然而薛晋铭变了脸色,已听出这次的空袭来得不同寻常的迅疾,飞机轰鸣声转瞬已迫近,听方位正在朝这里逼来……“快进地下室去!”薛晋铭紧紧揽住念卿,正要奔下楼梯,却听周妈在房间里惊叫,“哎呀,小祖宗你怎么钻床底下去了,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闹什么脾气!” 念卿也已听到迫近头顶的轰鸣声,急急推了薛晋铭,“糟了,周妈奈何不了慧行,你先别管我,快去把孩子带下来!” 薛晋铭无奈,“好,你等我。

    ” 念卿点头。

     薛晋铭转身冲上二楼,一脚踢开半掩的房门,“慧行,出来!” 赌气缩在床底下的慧行惊见父亲来了,气儿不敢喘,讪讪地爬出来,还没站直就被父亲一把拎住,只听父亲厉声对周妈说:“你带夫人去地下室!” 周妈忙不迭奔出去。

     猛然听得不远处爆炸声震耳欲聋,连房子也震得抖起来,玻璃窗哗哗作响。

     慧行吓得扑进薛晋铭怀抱,薛晋铭快步冲到楼梯口,却见念卿跌倒在梯上,周妈正费力地搀扶她。

    薛晋铭大步奔过去,将慧行一把塞给周妈,“你们先下去!” “姑姑,爸爸——”慧行眼看着父亲俯身抱起姑姑,自己被周妈半拖半抱着到了地下室门口,却已听见空中巨大的轰鸣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逼近,简直近在头顶,隆隆地似要将房子压垮。

     一种诡谲的尖啸声由远而近。

     “快进去!”姑姑的呼唤声淹没在惊天动地的巨响里。

     地下室的厚重铁门合上之前,慧行看见了一片强烈耀目的白光,仿佛有一颗太阳从天而降,正好落在眼前,那光芒刺得眼睛剧痛,热浪像火一样扑过来…… 黑沉沉的迷雾里,有一道光环在前方乍现,光芒飘忽浮动,如萤光,似星辉,带着宜人的清凉洒在脸上。

    光晕之中有一抹影子,匀匀如淡墨勾成,仿佛在似曾相识的歌声中向他走来。

    这歌声缥缈,忽近忽远,如夜空中叠锦流云被风吹送,泛起层层涟漪。

     云漪。

     是你回来了吗? 在离开我许久之后,在我年华渐老之时,竟又见着你。

     光晕中的倩影袅袅回转,只看见她半身轮廓,却看不见她的神情。

     再看那艳骨铮铮的身影,仿佛又不是她,不是云漪……是了,你是念卿,你是霍沈念卿。

     他怆然顿住脚步,硬生生遏止自己停下。

     她似乎笑了一笑,影子在光晕中渐渐淡去,悄然融入虚空。

     他惶急伸手想要挽住她衣角,却陡然看见地面龟裂,张开丈余深壑,在她和他之间划下不可跨越的鸿沟……望着那鸿沟之下不见底的深渊,望着对面渐渐隐去的身影,他再顾不得,不管那是云漪,还是霍沈念卿,总不能再一次眼睁睁看她离去。

     刹那间将心一横,他便朝鸿沟跃了过去! 腾身空中,狂风刮过耳畔,终于寸寸接近。

     她伸出手给他,鬓发翻飞,眼波盈盈,指尖离他只有半寸之遥,却无论如何也触不到。

     他惊怒、伤心、不甘,刹那间奋力一挣,竭尽全力将她的手紧紧攥住。

     “晋铭——” 是她在唤他? 果真是她的声音。

     这声音近在咫尺,颤抖、低微而哽咽,令他狂喜又心痛。

     眼前的光亮渐渐消退,灰蒙蒙的暗影笼罩下来,耳畔的声音却更清晰,神志一点点清晰起来,胸口窒闷随着一声咳嗽呛出,薛晋铭睁开眼,脑中蓦地闪过那一刻惊天动地的爆炸,想起……“念卿!” 他骇然坐起,顾不得尖锐的疼痛与周遭的黑暗,伸手朝身侧胡乱探去—— 却被一双柔软的手,轻轻握住。

     “我在。

    ” 她的声音从身后黑暗里传来,沙哑虚弱,却带着笑意。

     这低低的两个字传入耳中,胜过天音梵乐,令心神为之一定,直庆幸劫后余生,庆幸她还在身旁,安然无恙。

    薛晋铭陡然将念卿的手紧紧攥住,在昏暗中摸索过去,却发现一根沉重的断柱横在了两人之间。

     狭窄的一角空间里,充满瓦砾和汽油燃烧的呛鼻味道,垮塌的墙瓦凌乱堆积,头顶上焦黑横梁撑住了塌下来的屋顶,在楼梯下形成小小的容身之地,挡住了夺命的弹片和砸下的砖瓦。

     他猛然想起来,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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