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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记 一九四〇年十二月·陪都重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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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柄,顿了一顿,将门缓缓推开。

     房间里清冷的空气包裹着纤尘不染的家具,薄纱床帘用紫缎带在雕花床柱上系了个蝴蝶结,犹自透着女儿家的精巧心思,床头电影画报上的明星,还在对着再不会出现的房间主人露出永恒不变的俊朗微笑。

     看着眼前的一切,林燕绮背靠了门框,膝盖虚软,几乎难以站稳。

     “我一直在想是不是报纸弄错了,那不是她,怎么会是她呢,她才十七岁,怎么能是她……”林燕绮对着空荡荡的房间茫然摇头,想起那个从前总是令她气恼难堪的小女孩,想起她对自己莫名的冷漠敌意,想起自己对她的严厉和疏离,胸口一下下地抽痛,疼得再也说不出话,终究说什么也是枉然了。

     那早慧精怪的女孩子,再也听不见她的话了,再也不会同她顶嘴了。

     念卿在身后一直缄默着,缄默得不寻常,林燕绮怆然回首看去,见她神情清寂,唇上血色一分也没有,眼里也不见泪光,甚至对着空荡荡的房间笑了一笑。

     “怎么不是她呢,这正是我们的敏敏,除了她谁还会这么勇敢。

    ”念卿走到那梳妆台前,俯身将早晨女仆打扫时没放端正的相框仔细摆好,照片上的敏言还停留在十五岁时的模样,浅笑嫣然。

     林燕绮含泪看那照片,听见念卿幽沉的叹息,良久颤声道:“她总算和她母亲在天上团聚了,有这样的女儿,她母亲必会十分安慰。

    ” 念卿恍惚而笑,“是,洛丽有个好女儿,同她一般烈性……敏敏没有让她失望,也没辜负她父亲的姓氏。

    ” “他……”林燕绮闻言,目光微乱,“晋铭,他可还好?” “他在重庆,”念卿一笑,转而低了语声,“从上海回来后病了一场,风寒发热,还没全好,整日还是忙……今晚他在官邸宴客,晚些才能回来,见了你不知会有多惊喜。

    ” “他没事就好。

    ”林燕绮涩然地笑笑,心里怅惘酸楚,来时路上恨不得立刻见到他,现在近在咫尺,却又惴惴地害怕相见的尴尬。

    念卿好似看穿了她的心思,柔声转移话题,“可惜蕙殊带着英洛去了昆明,一时半会儿回不了重庆,这次你们怕是不能碰面了。

    ” “不要紧,以后来日方长,”林燕绮抬起目光,“对了,慧行和霖霖呢?” 念卿的脸色微变,勉强一笑,“慧行早上跟我去了山上的孤儿院,他嫌一个人在家闷,不爱同大人玩,去了就不肯回来。

    我想山上小孩子多,他在那里也自在,晚些再让老于去接他。

    ” 林燕绮怔呆了一下,想问霖霖的去向,话到嘴边却又强忍住。

     念卿黯然垂眸,“霖霖,我也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

    ” 林燕绮闻言大震,脱口惊问:“这是怎么……霖霖出了什么事?她难道也去了上海?” 念卿不语,转过脸去沉默了良久,才哑着语声道:“她没去,彦飞去了。

    ” 那日的刺杀原本计划周密,打算宴会上将那三人一起炸死,不料佟孝锡提早离席,敏言跟着他一起上车,半路上亲手向佟孝锡开了枪。

     她是存了必死之心,没打算活着回来。

     “彦飞拼着三处枪伤抢回敏敏的遗体,一路上失血,延误了救治时机。

    这痴心的孩子,是生生将血流尽而去的……”念卿语声发颤,仿佛带着巨大空洞,纵是最悲伤的时候已过去,纵是生离死别早已历尽,然而再一次亲口说出当日的残酷,仍有剜心之痛。

     林燕绮身子一晃,再也站不住,软软地顺着门边跌跪在地。

     报纸上没有写,一个字也没有写,除了语焉不详的女刺客当场死去,再没有人知道惩奸除恶的刺杀背后,发生过怎样的血肉横飞,没有人知道那一夜的鲜血是如何染红暗夜。

     高彦飞,那英气勃勃的少年,就这么无声无息地离去了。

     敏言和他,两个鲜活的生命,转瞬化作了飞灰。

     剩下一个霖霖,面对姐妹与恋人的离去,生命中骤然撕裂出两个永不可修复的黑洞。

    突如其来的噩耗,因内疚愧悔而越发尖锐得难以承受——除了父亲意外辞世,从未真正面对过死亡的霖霖,被所有人小心翼翼地呵护在手心的霖霖,猝然面临崩溃。

     “我不该纵容她与那英国人往来。

    ”念卿颓然苦笑,眼里茫茫然,连愤怒与忧虑也被磨灭得失去锋棱,太多世事风霜摧折,已将她的喜悲碾磨成尘,说起霖霖的去向,只余一声心灰意冷的叹息,“说什么自我放逐,可笑这孩子,懂得什么是放逐……她若要出去见识,也由她,却一声不吭跟那英国人去了西安,再之后就不知道从西安跑去了什么地方。

    晋铭派去找她的人几乎把西安城都翻了个遍。

    她若再往北走,我们就真的没办法了。

    ” 林燕绮亲自和老于去山上接回了慧行,骤见母亲,慧行欢喜得一路上叽叽喳喳说笑不休。

    老于从后视镜里看着这对母子,心道小少爷好久不曾这样开心,到底是母子连心。

     回到家中,林燕绮被慧行拖着手跑进客厅,却见念卿正拿着电话,柔声讲着什么。

     见慧行进来,念卿笑着招手,将电话听筒递到他手里,“来,你自己跟爸爸说话。

    ” 慧行对着话筒便嚷:“爸爸你怎么还不回来呀,妈妈都回来啦!” 林燕绮笑盈盈地看着儿子,也不知道他听电话那边说了什么,只喜得眉飞色舞,连连点头。

    念卿接过话筒,淡淡地笑说:“那便这样定了,迟些时候让老于送他们过去……嗯,我知道,你不用管……” 搁下电话,没等念卿开口,慧行已兴奋不已,“爸爸说晚上接我出去玩!” 林燕绮闻言诧异,却听念卿微笑道:“他今晚宴客耽搁不了多久,那帮人好赌如命,晚些将他们打发去范公馆打牌,正好接慧行过去玩。

    难得今日你在,我就偷懒不送他去了。

    ” 她说得委婉,林燕绮却明白,这是她一番体谅,为自己设想周全,免得自己当着她的面与薛晋铭相见尴尬。

    一家三口到官邸相见,有慧行在中间,又没旁人,自然融洽些。

     夜里用过晚饭,念卿送林燕绮母子上车,目送车子驶离大门,独自在门口花树下站了会儿,慢慢沿着小径走回去。

    院子里桃花真的就要开了,枝条上已结起细幼的花苞,借着月色看去,分外娇嫩喜人。

     念卿一时看得失神,竟不知在桃花树下站了多久,直至两臂凉透,才觉春寒袭人。

     黑沉沉的屋子融在夜色里,零星亮起几点灯光。

    平素还觉庭院小巧紧凑,此时置身小径,环顾左右,莫名觉得空荡荡的冷清得很。

     回到楼上,从一扇扇房门前走过去,念卿只听见走廊里响起自己脚步的回声。

    蓦地身后有扇房门一动,念卿猝然回头,清冷的目光好似两把刀子,惊得开门的周妈一个寒噤——从未见过夫人这般眼光。

    周妈往后退了半步才嗫嚅道:“我,我在给客人铺床。

    ” 念卿神色缓了缓,点点头,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

    只当生死都已不以为意,却原来,独自一人的时候还是这般警惕。

    也许心中从未放低过自幼而存的恐惧,只是往日总有那么一个人在身边,如神祇般稳稳镇住她的不安。

    从前是仲亨,而后是晋铭,何其有幸,她竟是不曾孤单的。

     念卿在卧房门口驻足,心中浮起那夜在这门前的一幕,不觉恍惚。

     周妈已下了楼,正要关上客厅的窗户,却听楼梯上脚步声响,夫人穿着薄呢大衣,挽了珍珠手袋,大半夜里竟是要出门的样子。

     “夫人要出去吗?”周妈赶上去问。

     “我到外面走走。

    ”夫人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老于刚出去了,您等等,我这就去叫小武……”周妈忙要去叫另一个司机,却听夫人说,“不用了,我自己开车。

    ”周妈张口愣住,没等回过神,外面汽车已发动,夫人竟一个随从也未带,独自驾车出去了。

     夜风从车窗外扑进来,拂面有泠泠寒意,念卿在盘旋的半山路上将车开得极快,眺望城中灯火热闹处,心中才有了几分暖意。

    一路夜风吹得发丝纷飞,身如添翼,顿生自在,只是茫然不知这路要到何处才是尽头,只一味沿着道路开下去。

     入夜的陪都街头冷清萧条,车子直驶到市区才见霓虹闪烁,到了灯红酒绿的繁华佳处,到处都是歌舞厅,路旁泊满车子,不远处的“皇后舞厅”招牌张扬醒目,正是城中权贵趋之若鹜的销金窟。

     念卿将车泊在道旁,抬眼瞧着那熟悉入骨却又恍若隔世的霓虹,恍惚良久,下车缓步走向门口。

    侍者欠身推开彩绘雕花的玻璃长门,暗夜流光里,扑面而来的靡靡之音,颠倒回旋的缤纷舞影,仿如将时光一下子拽回往昔。

     忘情其中的男女,借着醉生梦死,淡忘了乱世流离,个个飘飘欲仙,无人留意到角落幽暗处座位上的女子。

    侍者将她要的伏特加送上来,只因鲜有女客一来就要这样烈的酒,不免留意多看了一眼。

    她敏锐地觉察到旁人的目光,冷冷侧了脸,只是变幻光影里的惊鸿一瞥,已叫侍应生看直了眼,浑然不觉她身上年华流逝的痕迹,但见她无动于衷地端坐在那里,却将周遭风月艳色都压得淡了下去。

     此时酒正酣,歌正好,舞正欢。

     舞池中的男女耳鬓厮磨,台上婉声歌唱的妖娆女子懒洋洋地摆动腰肢。

     冰洌的伏特加,入喉似火,四肢百骸都有腾腾的无形火焰燃起来,灼烧着心底那一处伤。

    从来不敢纵饮,更不敢喝这酒,这是他与她的酒,怕一沾唇便坠入往日思忆里,浓醉里一切宛然,醒来斯人已不在。

     念卿闭了闭眼,仰头将满满一杯烈酒饮尽。

     有男子身影靠过来,趁着幽暗光影,将烟盒递上,点亮打火机。

     火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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