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身前,船队排得整齐,二十九艘扬帆的大船组成向前的先锋。
宇生觉得很开心,因为他终于成了传奇的主角。
虽然遗憾这传奇没有观众,但他一时也顾不得那许多。
他终于发现了被人遗落的宝藏,找到了世人忘却的路途,当上大起大落的大人物,已经足够在心里满足了。
他想象自己扬帆起航,驾着神的车马,迎向星海中心的太阳。
巨大的风帆如风如翼,列成金光闪耀的一排,像沉默赴死的盾手,用身体挡住来自远方的箭簇。
宇生直到这个时候才明白小圆片的故事。
圆片上讲述的是一个走向毁灭的星球。
它们一点点靠近星系中心,直到离得太近,被引力控制,无法挣脱。
它们来不及逃离,因为它们发现得太晚,而它们发现得太晚,是因为它们一直沾沾自喜地使用黑洞能量相互攻击,离得越近,战斗得越猛。
它们同样陷入拉锯战中,眼中只有对手。
直到一切已注定无法改变,毁灭来临。
它们在临终前用全部能量发射出记忆碎片,就是希望能被其他星球收到,将记忆永存。
当被看到,已过万年,一切皆为废墟。
光亮残忍,讯息微弱,记载曾经存在。
宇生俯瞰着脚下的大陆、山河、云彩,俯瞰绿地上覆盖着流动的白。
他知道没有人看得到他,也没有人了解他做的事,但他不在乎。
他在心里相信,在此刻,他才是这些风帆的主人。
尽管风帆上画着国王的肖像,但他才是这些风帆真正的皇帝。
(下)
在光荣船队住了整整两百三十二天之后,宇生光荣地卸任了。他被当做小英雄接回了地面。
他的献计大获成功,自从船队排好,国王受神光沐浴,便感觉神清气爽,精神大振,之后亲自参与朝野辩论,宣讲和睦,稳定了局势。
国王高兴极了,恩慈大发,决定封宇生为宇宙小侠士。
授勋仪式在皇宫举行,由国王亲自颁发。
大殿里铺着绘有星系全景的华丽丝绒地毯,金星闪烁,学者臣僚站成密密麻麻的两大方阵。
宇生走上朝堂,四面均是艳羡的眼光。
“亲爱的小侠士,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国王问。
“亲爱的陛下,没有了。
”宇生说。
大殿里响起窃窃私语,因为所有人都以为宇生会借此机会发表言论。
“宇生,”皇时空老师在一旁小声催促他,“你说呀,你不是说有一个宇宙大发现吗,赶快说说啊。
你一说,北派的说法就破产了。
” “老师,我真没什么想说的了。
”宇生说。
“亲爱的老师,”他心里想,“如果我说了,您的说法也破产了。
” “宇生,”飞天也在一旁小声说,“别怕。
想说啥就说吧。
” 他没说话,直直地看着飞天。
“天儿,”他心里想,“我赌一赌,我猜你能明白我。
” 他笑了笑,大踏步上前,对国王拱手说:“陛下,我唯一的请求就是免去一切赏赐和职务,早日回家。
” 朝堂上一片惊愕。
宇生的封赏全国难得,谁都以为宇生会借此步步高升。
宇生现在什么也不怕了,凭着少年一股固执的韧劲,谁也不理,沉默着昂着头告别所有人而去。
他只觉得自己还没有从天上下来,眼前的一切都十分遥远,宏伟的柱子、布满花纹的地面、轻柔的幔帐帷幕都十分遥远。
他想不到太多大道理,只是凭直觉认定,现在还不是把故事讲出来的时候。
他在天上最大的发现就是:所有句子都能变模样,所有星象都能被当做打斗的筹码,所有争辩都能在走失之后搅动起他们所经历的、牢里牢外的仇。
他虽然目光还不远,但他觉得此刻他应当沉默。
“生哥!等我一下!” 当宇生走到高高的台阶底下,飞天从身后高声叫着奔来。
宇生暗自笑了,回过身来。
“生哥,你太不够意思了。
不叫我就走,还是兄弟吗?” 宇生知道他赌赢了。
他捶捶飞天的胸脯,就像小时候,就像当初在大牢里。
如果宇心国有一个好的史官,他会记下历史上独特的一幕:两个跳跳蹦蹦的少年,在夕阳下追跑着甩动帽子跑出庄严宏伟的皇宫。
可惜宇心国没有。
这一幕永远地消失了。
宇生后来悄悄写了书,将圆片上读到的所有故事写了下来,期待在一个没那么多偏狭,少一些急躁,学理之争只是学理之争的时候拿出来给大家看。
可是他一直没等到。
宇心国换了许多朝代、许多治国之君,可是南北两派却一直留了下来。
宇生的书被子孙传了很多代,始终无人能解。
不过此是后话,暂且不表。
在宇生经历的这场论战中,南、北两派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南派说北派的管理教化不是射线的理由,北派说南派的自由逍遥也不是。
他们的相互指责都是对的,但他们都忘了,真理除了可以在南或在北,还可以在另一个方向,在头顶上方。
当宇生最终回到家,他离开家已经两百六十五天了。
他风尘仆仆地出现在家门口,头发蓬乱,满脸土灰,笑起来牙齿洁白。
宇生娘从屋里奔出来,眼泪夺眶而出。
“生儿啊,你可回来啦。
你不知道,这些日子娘有多担心。
” “我回来了,娘,我哪儿也不去了。
” “累了吧?坐下坐下。
快让娘看看。
洗个澡。
我去给你弄吃的。
” 宇生说不用,但娘不听他的,奔到厨房里,忙活起来。
宇生看着小小的水池,看着生了青苔的水缸,看着娘切肉洗菜忙碌的身影,整个人踏实下来。
所有人都盼他说话做事,只有娘只盼他回来。
“娘,我知道星系深处有另外的种族。
” “啥?”娘抬起头,“啥种族?” “我也不知道,我猜的。
” 宇生确实不知道,他只看见了它们消亡前的余光。
“在哪儿呀?”娘一边切菜一边问。
“远处,很远,比京城远多了。
” 宇生估计过,以它们的速度,几十万年也许能飞过去。
“那跟咱们有啥联系?” “有啊。
它们一打仗,我们经济就增长。
” 宇生回来后查看了档案,发现圆片上记载的很多战争爆发确实被观测到了,但因为是奇异亮源,被人们解释为吉星高照,经济增长的好兆头。
“哟。
真的假的?”娘站直了身子,在围裙上擦擦手,“我得赶紧告诉飞天娘一声。
这些天买卖不好做,飞天娘急得直掉眼泪。
我给了她三盆高高兰都不管用,原来是这么回事。
得赶紧告诉她一声,叫她买一本星表来。
” 宇生看着娘,心里有一种微妙的激动。
厨房的烟尘环绕在他头顶,饭菜香钻入心里。
他仰起头,天空一片白茫茫,望不到天外。
他知道这个星球上所有人都不了解真相,从娘到国王没有分别。
但只有娘不狂妄、不攻击。
他从前常笑娘无知,却没注意娘是用仅有的所知去关照。
他忽然感到一种坚实的暖意。
厨房缭绕的烟和头顶苍茫的云融合在一起。
他知道他做对了。
他保护了娘,还有和娘一样的人们。
这就是这颗小星球的故事。
它处在星系的边缘,附近的区域很空旷,半径不大,重力不强,是个平静安详的小地方。
它一直平静安详,而且还将继续平静安详下去。
写于二〇〇八年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