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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部 伴伴 第四章 冬笋烧鸡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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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噩梦一样。

     因为他已经不在一个屋子里,忽然间就已经到了一个荒恶凶险、恶兽环伺的空旷中。

     这种感觉,就好像一个穿戴得整整齐齐的名门淑女,忽然发现自己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变成完全赤裸的,而且有几百双恶兽般的男人眼睛在盯着她。

     花景因梦现在的感觉就是这样子的。

     ——手用力,绳索拉紧,钢钩扯动,木板飞出,厨房忽然不见了。

     满天满地的黑暗,忽然像是一面网一样,网住了她。

     钢钩已带着木板飞入黑暗,黑暗中已出现了无数寒星般闪亮的箭镞。

     每一个箭镞,都像是一只独眼食人兽的眼睛,在盯着花景因梦。

     奇怪的是,这时倒下的却不是她,而是慕容秋水。

     就在他倒下去的时候,黑暗中已经出现了一张由四个人抬来的软椅。

     如果你认得抬着这张软椅的四个人,你一定又会大吃一惊,因为他们纵然不能算是江湖中的一流轻功高手,至少也已很接近。

     斜倚在这张软椅上的人,当然就是已经输掉了一条腿的韦好客。

     慕容秋水开始要倒下去的时候,这张像四川“滑竿”一样被抬来的软椅从黑暗中出现,距离他还有三五十丈。

     可是慕容秋水还没有倒在地上的时候,这张软椅已经到了他面前。

     软椅上的韦好客,已经伸出了一只手,挽住了慕容及时伸出来的手。

     ——这种情况就好像一个刚从高楼失足的人,忽然被一只及时伸出的朋友的手挽住了一样。

     韦好客虽然少了一条腿,却还有手。

     他的另一只手上,已经握住了一把丹药。

     慕容张口,韦好客伸手,就在这一瞬间,他手里的丹药已经到了慕容嘴里。

     这时候慕容的情况已经非常危急了,呼吸已急促,咽喉和胸口的肌肉也已开始抽紧麻痹,甚至已经逐渐僵硬,就好像已经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扼住了,连一口气都无法再咽下去,怎么还能吞得下药? ——有很多中了毒的人就是这样死的,解药虽然已及时送来,他却已没法子吞下去,已经因窒息而死。

     ——死于火窟中的人也有很多并不是被火烧死的,也是因烟熏窒息而死。

     可是这种药一到人的嘴里,就好像春雪到了暖水中一样,立刻就融化了,立刻就渗入了这个人唾液中,渗入了这个人的毛孔。

     这种解药,无疑就是针对这一点而研究出来的,而且已经破解了这个死结。

     最重要的一点是,这种解药现在已经及时送来了,而且已经及时送入了慕容秋水的嘴。

     所以现在他还活着,而且还可以继续活下去。

     现在花景因梦也还没有死,可是她还能活多久呢? 就算她还能继续活下去,又是种什么滋味? 她没有想。

     她的脸是苍白的,既无血色,亦无表情,慕容的脸居然也跟她一样。

     因为他曾经输过,现在也输了。

     他们两个人都是输家。

     现在韦好客终于又面对花景因梦了,只不过这一次的情况已经和上一次完全不同。

     他们两个人心里都明白这一点。

    因梦尤其明白。

     韦好客用一种冷漠得几乎像是寒冬曙色的眼色看着她,冷冷淡淡地说:“花夫人,你好吗?”他说,“其实我用不着问你的,因为你一向都很好。

    ” “为什么?” “因为你一向都是赢家。

    ” 花景因梦笑了笑:“韦先生,想不到你也是一个爱说笑的人。

    ” “爱说笑?”韦好客忍不住问,“我爱说笑?” 他当然难免惊奇,这个世界上绝没有一个人会觉得韦好客是个爱说笑的人。

     可是花景因梦却偏偏要这么说:“如果你不是个爱说笑的人,怎么能用赢家来称呼一个人?”因梦说,“你也应该知道,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赢家。

    ” “是的。

    ” 韦好客眼中仿佛也有了种很深沉的悲哀,一种人类共有的悲哀。

     “每个人都是输家,”他说,“一个人只要还活着,总难免会做输家。

    ” “是的。

    ”因梦说,“我的意思就是这样子的,所以我也明白你的意思。

    ” “哦!” “你输给我一次,你当然希望我也输给你一次。

    ” 因梦问韦好客:“现在你是不是又要跟我再赌一次?” 韦好客没有回答,却反问:“现在丁宁是不是已经落在你手里?” 答案当然是肯定的,所以韦好客用不着等她的回答,又问:“如果我要你把他的下落告诉我,你肯不肯说?”韦先生说,“我敢打赌,你绝不肯说的。

    ” “你真的敢赌?”因梦问,“你赌什么?” “不论我赌什么,你都不肯说。

    ” “可是你至少应该告诉我,你准备怎么赌?要赌什么?” 韦好客的眼色更冷漠,冷得就像是针尖上的那一点寒芒。

     “好,我告诉你,如果我输了,我不但立刻让你走,而且还可以让你把我的两只手也带走。

    ”韦好客说,“你应该知道我一向赌得很硬,从不会赖。

    ” “如果我输了,你是不是也要留下我两条腿?” “是的。

    ” 花景因梦叹了口气:“这么样的赌注,实在是太大了一点。

    ” “不错,是大了一点。

    ”韦好客说,“可是我们已经这么样赌过一次。

    ” “那一次我有把握。

    ” “我知道你有把握,我当然知道。

    ”韦好客淡淡地说,“如果没有把握,你怎么会下那么大的注?” “这一次你下这么大的注,是不是也跟我一样有把握?” 韦好客看着自己一条空空的裤管,冷漠的眼神中忽然露出一种说不出的酸痛和尖削。

     “我已经少了一条腿了。

    ”他说,“一个已经把腿输掉的人,是不是应该赌得比较精明慎重一点?” “应该是的,”花景因梦说,“如果我是你,我也不会再赌没有绝对把握的事了。

    ” 她盯着韦好客:“我只不过有一点不懂而已。

    ” “你不懂什么?” “我不懂你为什么有把握?”花景因梦说,“我不懂你为什么认为我宁愿输掉自己一双腿,也不愿把丁宁的下落说出来。

    ” “其实你应该懂的。

    ” “哦?” “现在我问你,你赌不赌?” “我能不能不赌?” “不能。

    ” “我能不能不接受你的赌注?” “不能。

    ”韦好客说,“你不但有手,还有腿,你输得起,也赔得起。

    ” 花景因梦的眼神忽然也变得和韦好客同样冷漠,就好像有一双看不见的手,用一种邪恶的方法,一下子就把她这个人所有的情感都抽空了。

     “是的,我输得起,也赔得起。

    ”她说,“所以现在我已经在跟你赌了。

    ” 花景因梦淡淡地说:“你也应该相信,我输了也不赖的,赖也赖不掉,我只希望这一次你也不要赖。

    ” 韦好客的鼻尖上忽然有了一颗汗珠,冷汗。

     ——花景因梦这么做,是不是因为她已下了决心,决心再做一次赢家? 这个女人下定决心的时候,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甚至不惜出卖她自己的灵魂。

     韦好客眼中忽然又露出了一种别人很难觉察的恐惧之意。

     ——已经输掉一条腿的人,赌起来总难免会有点手软的。

     刚刚还挣扎在生死边缘的慕容秋水却忽然笑了笑,就在这片刻间,他的神色就仿佛已恢复了正常。

     “花夫人,”慕容说,“如果你高兴,我也想跟你赌一赌。

    ” “你赌什么?” “我赌这一次韦先生一定会胜。

    ” “怎么赌?” “我还有腿。

    ”慕容秋水说,“我就用我的一双腿赌你的一双腿。

    ” 他看着花景因梦:“我相信你绝不会赖的,因为你根本赖不掉。

    ” 他的声音很温和,态度也很温和,温和得就像是一个熟练的屠夫在肢解一条牛时给人的感觉一样,每个动作都那么温柔平和而自然。

     这就是慕容秋水。

     他“正常”时给人的感觉就是这样子的。

     ——如果你是一条牛,你甚至会心甘情愿地死在他的刀下。

     花景因梦不是一条牛。

     她虽然仍在极力保持镇静,可是她的眼神,也有了韦好客刚才那种恐惧。

     韦好客的眼中却已充满自信。

     如果他是一间屋子,慕容就是他的梁,如果他是一个皮筏,慕容就是他的气。

     如果他是一只米袋,慕容就是他的米。

     慕容秋水很愉快地叹了口气,能够被人重视信任,总是件很愉快的事。

     “韦先生,我想你现在已经可以开始和花夫人赌了。

    ” 08 “丁宁现在在哪里?” ——胜,还是负?输,还是赢?回答,还是不回答? 就是这么简单。

    没有赌约,没有赌具,没有见证,就这么样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一个字,就已决定了胜负。

     ——胜就是生,负就是死,也就是这么简单。

     在这种情况下,还是没有人会赖。

    要赌得有意思,就不要赖。

    否则又何必赌?又何必不痛痛快快地把花景因梦一刀杀了算了? 一刀杀人,血溅五步,痛快虽然很痛快,趣味却很少了。

     大家一定都知道慕容公子一向是个讲究趣味和刺激的人。

     对一个几乎已经拥有一切的人来说,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事比“赌”更刺激更有趣? 在那个本来是厨房的四周,虽然剑拔弩张,箭已在弦。

     在那个本来是厨房的地方,看起来虽然好像很平和安静,可是连四周那些拔剑张弩安弦上箭的人,都觉得这个地方有一股暗潮汹涌,杀气远比四周黑暗中的杀气更浓得多,重得多。

    因为这时候韦好客已经在问花景因梦:“丁宁现在在哪里?你说不说?” 花景因梦忽然怔住,忽然觉得自己的心在发冷,全身都已冒出了冷汗。

     直到此时,直到这一瞬间,直到这一刹那,她才知道自己错了。

     她本来一直认为自己很有把握的,因为她一直是个无情的人。

     从小她就是这样子的。

     她的父亲粗犷严峻而冷酷,她从来都不知道她的母亲是谁。

     从她有知觉时开始,她所接触的都是“冷”的,冷的山、冷的水、冷的云树岩石。

     不但冷,而且寂寞。

    一种冷入血脉,冷入骨髓的寂寞。

     不但寂寞,而且贫穷。

     ——家的温暖,过年过节时的新鞋新袜压岁钱和花衣裳,母亲温柔的笑靥,兄弟姐妹间的嬉笑吵打,做错事时的责罚,做对事时的棉花糖,肚子饿时的红烧肉,肚子饱吃不下饭时的一耳光。

     每个人童年时都能享受到的事,她没有享受到,每个小女孩都有的,她没有。

     所以她发誓,等到她长大了,她一定要拥有其他任何人都没有的一切。

     她发誓不惜牺牲一切,不择任何手段,都要得到她想要的。

     她真的这样做了。

     她甚至把自己训练成为一种无情的机械,一种可以让男人为她贡献一切的机械。

     她做到了。

     从一个孤独的小女孩,忽然间,她就变成了因梦夫人。

     一直等到她遇见花错。

     花错错了,可是她一直都不认为她错了,因为她忽然发现她遇见一个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

     这种感觉是没有任何一种感觉能比拟的,也没有任何一种感觉能代替。

     想不到花错忽然死了。

     她所有的情感梦想憧憬,也随着花错的死而死。

     花错的死对她来说是种多么大的打击?杀死花错的人对她来说有多么深的仇恨? 所以她一心要丁宁死,死得越慢越好,死得越惨越好。

     她从未想到她会庇护丁宁。

     所以她一直认为韦好客这一次又输了,又错了。

    错就要输,输就要错。

     可是现在她忽然发觉错的不是韦好客,而是她自己。

     丁宁现在在哪里?你说不说? 花景因梦一直认为自己一定会说出来的,她根本就没有任何理由不说。

     可是现在她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当然知道丁宁在哪里,她随时都可以带这些人到丁宁那里去。

     丁宁的性命,当然没有她自己的性命重要——每个人都只有一条命,没有其他一个人的性命能比自己的性命更重要。

     这个世界上如果有人愿意用自己的一条命,去换别人的一条命,除非这两个人之间有一种非常非常特别的感情,而且在海枯石烂之后,此情仍不渝。

     她和丁宁之间,应该只有仇恨的,怎么会有这种情感? 为了她自己要活下去,她随时随地都应该可以把丁宁打下十八层地狱。

     奇怪的是,现在她就是没法子这么样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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