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至少还要有两种缸。
一种是酱缸,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酱缸,酱着各式各样不同的菜料渍物,在大家都不愿意出门的时候,坐在厨房,看着这些大大小小的酱缸,心中通常会感觉到一种很丰富的满足。
一种不虞饥饿匮乏的满足。
还有一种缸,当然是酒缸。
炒菜,需要料酒,料酒可以避腥,除膻,增加鱼肉的鲜味。
不但炒,煮、烹、炖、煎、炸、煨、蒸、烤、烘、熏、熬、焙,都需要料酒的。
厨房里怎么能没有酒缸?
何况,有些男人,根本就不曾走进一个没有酒缸的厨房。
一个没有酒缸的厨房,就像是一个没有嘴的女人一样,有时候,你虽然会觉得“她”也有好处,因为“她”可以让你避免诱惑,免于醉,免于慌乱,甚至还不会有开口说话的啰唆。
可是,如果你是一个男人,你会不会喜欢一个没有嘴的女人呢?
除了缸之外,厨房里当然还要有一些别的要开口的东西。
刀,也是要开口的,菜刀也一样。
不开口的刀,怎么能割鸡头砍鸭头剥骨头切菜头剖鱼头去葱头斩羊头?
此七头不断,这个厨房还能烧什么菜?
刀要开口才利,缸要开口才是缸。
可是厨房里还有一些别的东西是不能开口的。
——油瓶、酱瓶、醋瓶、糖罐、盐罐、辣椒罐,都是不能开口的。
瓶瓶罐罐本来就是不能开口,开口就变坏了。
——女人们是不是也应该学习学习这些瓶瓶罐罐?
炖菜的砂锅、煨菜的瓦锅、炒菜的铁锅,平常都清洗得干干净净,把锅“晾”在一边,把锅盖“晾”在另外一边,“晾”得清清爽爽——这是“开口”的时候。
可是等到砂锅里有了鱼头、白菜、豆腐、肉丸、熏鸭的时候,瓦锅里有了鱼翅、燕窝、鲍鱼、干贝的时候,就要把锅盖“闷”得严丝合缝,密不透气了。
花景因梦说:“厨房里当然还有锅铲、汤勺、砧板,和杯、盘、碗、筷。
”她说,“有些人家的厨房里还供着灶神爷,一年四季香火不断。
”
“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
”慕容秋水说,“我真该到我家的厨房里去看看,他们有没有供一位灶神爷。
”
“就算有,也没有用。
”因梦说,“你的平安,是灶神爷保不了的。
”
“哦?”
“灶神爷是个小神,你却是位贵人,”因梦说,“怎么能管得了你的事?”
“有理!”
“如果连灶神爷都保不了你的平安,那些锅子、盘子、瓶子、罐子当然更管不了。
”
慕容秋水叹了口气:“我又不能把自己变成一只蟑螂躲到罐子里去。
”
“那些刀好像也帮不了你什么忙,”花景因梦说,“因为这个厨房里虽然有八九把刀,却没有一把刀能比得上姜先生的。
”
“就算把那些刀都加起来,恐怕也比不上姜先生那把刀上的一个缺口。
”
“所以我就要动脑筋想了。
”
“想什么?”
“想一个聪明绝顶的慕容秋水,忽然发现自己落入一个陷阱时,应该利用什么来救自己。
”因梦说,“我当然也要想,这个厨房里有些什么东西能够救得了慕容秋水。
”
“你想出来了没有?”
“当然想出来了。
”
花景因梦说:“眼力洞悉秋毫,绝不会错过任何一点有利机会,对毒药的研究之深,甚至比当年宗大国手对围棋研究得更透彻。
”
她说:“像这么样一个人,到了一个有一锅冬笋烧鸡和半坛酒的厨房里,如果他没有想到利用这锅鸡和这坛酒,那么这个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慕容苦笑:“不管这个人是个什么样的人,至少总不会是慕容秋水。
”
“非但不会是慕容秋水,根本就不能算是一个人。
”因梦说,“如果我想不到这一点,我也不能算是一个人了。
”
“我承认。
”慕容又叹息,“你不但是人,而且是个人精。
”
“那么我问你,人精如果算准了你要做什么事,这个人精是不是就应该先发制人?”
“是的。
”
“如果你是这个人精,你会怎么做?”
慕容想也不想就回答:“我当然会先在那锅鸡或者那坛酒里下一点毒。
”他说,“因为那个白痴慕容如果要诱人中他的毒,他自己一定先把那锅有毒的鸡酒吃一点的。
”
“自己先故意上些当,然后让别人上同样的当。
”因梦说,“在古往今来的骗术史上,这本来就是种很古老也很有效的法子。
”
“所以那个笨蛋才会上当。
”
“结果呢?”
“结果是一个笨蛋和一个白痴都上当了,”慕容秋水说,“笨蛋姜先上当,白痴慕容后上当。
”
“然后呢?”
“然后,”慕容秋水长叹,“笨蛋先死,白痴后亡,还有什么然后?”
花景因梦笑了。
她一直在不停地笑,一直笑个不停,就像有一个人将一把刀架在她的咽喉上,强迫她笑,非笑不可,否则就要将她的咽喉割断。
她的笑声听起来就是这样子的。
——一个刚做了那么多得意事的女人,怎么会有这种笑声?
被害的慕容秋水神情反而又变得优雅而从容起来,甚至又在享用他的鸡酒。
毒杀人的鸡酒。
花景因梦连笑声都已快被割断了。
慕容秋水从从容容地用他手里谁也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的银筷夹了一块鸡,放在嘴里,细细品味,慢慢咀嚼,然后再用一种很悠闲的声音问花景因梦:“你是不是觉得很奇怪?”慕容问,“你是不是在奇怪我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毒发倒地?”
“我本来的确有一点奇怪,”因梦说,“可是现在我已经不奇怪了。
”
“为什么?”
“因为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
“什么事?”
“解毒术,”因梦说,“无药无方,归真返璞,片刻之间,其毒自解。
”
慕容微笑,笑得很保守,可是又恢复了那种贵族的骄气。
“这只不过是江湖中的一种传说而已,想不到你居然也听说过,而且居然相信。
”
“这不是传说,更不是江湖间的传说。
”因梦说,“这是秘密流传在贵族间的一种避死术,而且是极当权的贵族。
”
“哦?”
“有些贵族大臣被皇帝以毒药赐死——当着内侍饮下皇帝御赐的毒药后,还能够活下去。
就因为他们在某一个不知年的朝代,某一个不知名的海岛上,以五百名童贞女、五万斤千足金、五十万石香粳米,换得了这种神秘而又神奇的避死解毒术。
”
“哦?”
“据说当时参与这件事的,只有三家人,而且只传嫡子。
”花景因梦说,“当今天下有这种资格的,大概也只有三五人而已。
”
她说:“你当然是其中之一。
”
慕容又笑:“听起来这实在已经不像是传说,简直已经像是神话了。
”
“其实我早就应该想到这一点了。
”因梦说,“我根本不该给你说话的机会,根本不应该给你任何机会拖延时间,让你施展你的解毒术。
”
她忍不住叹息:“我这一生中,做得最错的恐怕就是这件事。
”
“你又错了,”慕容秋水笑容温和,“你做得最错的,绝不是这件事。
”
“那么我做得最错的是哪件事?”
慕容不回答,只笑。
就在这时候,木屋外面忽然响起“夺、夺、夺、夺”一连串声音,大多数人都应该听得出这是几十几百个铁钩子钉入木板里的声音。
这个厨房就是用木板搭成的。
花景因梦虽然已经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但却仍然声色不动,继续问慕容:“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慕容终于回答:“你做得最错的一件事,就是你根本不该相信解毒术。
”
“为什么?”
“因为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解毒术。
”慕容秋水悠然道,“解毒术只不过是我们三家人故意制造出的一种传说,在情况危急时用来骗人的。
”
他笑得更得意:“现在无疑就是情况非常危急的时候,可是我自己绝不能提醒你这一点,我只希望你也听见过这个传说,而且能够在这种情况下及时想起来。
”
花景因梦用一根春葱般的手指,轻轻地拢起了耳边一绺凌乱的鬓发。
她的脸色已苍白如纸。
因为现在她已经明白了,她已经给了慕容秋水一个活下去的机会。
她本来不惜牺牲一切,不择一切手段——为的只是要这个人的命。
可是现在她却给了他一个活命的机会——她给了他时间。
——如果慕容秋水能够活下去,花景因梦怎么能活得下去?
慕容秋水当然应该觉得很愉快。
因为他自己知道,这个机会并不是花景因梦给他的,而是他自己造成的。
他非常成功地演了一出戏。
——从失望、绝望、悔恨,演到一个忽然的转变,变为得意而骄傲,在矜持保守间有意无意显露出的得意与骄傲。
他的演出几乎可以说是完美无瑕的,所以才能让花景因梦先相信他已绝望求死,忽然又认为他已经用一种神秘而神奇的方法解去了自己的毒。
所以她就在不知不觉间被他将时间拖延。
——在这种情况下,每一点时间,都是一个活命的机会,就好像沙漠中的一滴水。
现在,他已争取到足够的时间了,他一定要让世人知道,慕容秋水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败。
花景因梦看着面前这个气质高雅、笑容温和,风度也无懈可击的人,就好像一个倔强的少女,在看着一个把她遗弃了的情人一样。
也不知道是该恨他,还是该爱他?也不知道该轻视他,还是该尊敬他、佩服他?
她只恨自己,为什么永远不能了解这个人。
就算世上所有的男人都被她踩在脚下,但是她却好像永远都要被这个男人踩在脚下。
因为她已经发现,这个男人根本就从来没有爱过她。
然后她又发现了一点更重要的事——她也从来没有爱过这个男人。
没有爱,也就没有恨。
如果男女之间既无爱也无恨,那么还有什么呢?
——如果两个绝顶高手之间,既无友情,也无仇恨,那么他们之间有的是什么呢?
这种情感是很难解释的,如果你没有达到那种境界,你就永远无法了解。
所以现在花景因梦只问慕容:“你是不是已经中了我的毒?”
慕容说:“是。
”
“如果你没有解毒术,你怎么能解我的毒?”
“我虽然没有解毒的术,可是我有解毒的药,”慕容秋水说,“只不过解毒的药是要时间等的。
”
“现在你是不是已经等到了?”
“是。
”
慕容秋水说:“我很少单身出来,可是我每次单身出来,不管在任何情况下,韦好客都有法子在最短的时间里把我找到。
”
他在一种非常愉快的情况下故意叹了口气。
“韦好客虽然不是个很好的赌徒,在找人这方面,他却是专家。
”
“我知道。
”花景因梦说,“我也知道他现在一定已找来了。
”
“好像已经来了。
”
“那么这间厨房是不是很快就会飞走?”因梦问。
“大概是的。
”
一间厨房怎么会忽然飞走?
07
厨房没有脚,也没有翅膀。
厨房既不会走,也不会飞,天下绝没有任何人能看见一个会飞会走的厨房。
可是这个厨房却飞走了。
片片飞走了。
——一片木板,一个钢钩,一条绳子,一只强而有力的手,一个行动敏捷的人。
如果说,这间厨房是用一百九十六块六尺长两尺宽的木板搭成的。
如果说,外面忽然来了一百九十六个行动敏捷的人,每个人都有一双强而有力的手,每只手上都有一只钢钩,每个钢钩都钉入一块木块。
如果有一个发号施令的人,在适当的时机中,做一个手势。
命令一下,钢钩拉起,木板当然也跟着钢钩飞了出去。
一百九十六个钢钩,一百九十六块木板。
那么这间厨房是不是就好像忽然飞了出去一样,忽然间就消失无影。
这并不是件荒唐离奇的事。
这一类的事不但早就发生过,有经验的人也可以事先就预料得到。
只不过在这种事忽然间发生了的时候,仍然有一种震慑人心的力量,可以令人震惊窒息。
花景因梦现在的情况就是这样子的。
在听到那一连串爆竹般的“夺夺”声时,她就已想象到这是怎么样一回事了。
可是在这件事真的发生时,她还是觉得一阵空前的震惊。
——一间屋子忽然不见了,一个本来站在一间屋子里的人,忽然发现自己就好像在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