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以见我,而观我之时,又自有我在。
故二者常互相错综,能有所偏重,而不能有所偏废也。
文学之工不工,亦视其意境之有无与其深浅而已。
自夫人不能观古人之所观,而徒学古人之所作,于是始有伪文学。
学者便之,相尚以辞,相习以模拟,遂不复知意境之为何物,岂不悲哉!
苟持此以观古今人之词,则其得失可得而言焉。
温、韦之精艳,所以不如正中者,意境有深浅也。
珠玉所以逊六一,小山所以愧淮海者,意境异也。
美成晚出,始以辞采擅长,然终不失为北宋人之词者,有意境也。
南宋词人之有意境者,唯一稼轩,然亦若不欲以意境胜。
白石之词,气体雅健耳,至于意境,则去北宋人远甚。
及梦窗、玉田出,并不求诸气体,而惟文字之是务,于是词之道熄矣。
自元迄明,益以不振。
至于国朝,而纳兰侍卫以天赋之才,崛起于方兴之族。
其所为词,悲凉顽艳,独有得于意境之深,可谓豪杰之士,奋乎百世之下者矣。
同时朱、陈,既非劲敌;后世项、蒋,尤难鼎足。
至乾嘉以降,审乎体格韵律之间者愈微,而意味之溢于字句之表者愈浅。
岂非拘泥文字而不求诸意境之失欤?抑观我观物之事自有天在,固难期诸流俗欤?余与静安,均夙持此论。
静安之为词,真能以意境胜。
夫古今人词之以意胜者,莫若欧阳公;以境胜者,莫若秦少游;至意境两浑,则惟太白、后主、正中数人足以当之。
静安之词,大抵意深于欧,而境次于秦。
至其合作,如《甲稿?浣溪沙》之“天末同云”(1)、《蝶恋花》之“昨夜梦中”(2)、《乙稿?蝶恋花》之“百尺朱楼”(3)等阕,皆意境两忘,物我一体,高蹈乎八荒之表,而抗心乎千秋之间,?V?V乎两汉之疆域,广于三代,贞观之政治,隆于武德矣。
方之侍卫,岂徒伯仲。
此固君所得于天者独深,抑岂非致力于意境之效也。
至君词之体裁,亦与五代北宋为近。
然君词之所以为五代北宋之词者,以其有意境在。
若以其体裁故,而至遽指为五代北宋,此又君之不任受。
固当与梦窗、玉田之徒,专事摹拟者,同类而笑之也。
光绪三十三年十月,山阴樊志厚叙。
[注释]
(1)《浣溪沙》:“天末同云黯四垂,失行孤雁逆风飞。
江湖寥落尔安归?陌上金丸看落羽,闺中素手试调醯。
今宵欢宴胜平时。
”
(2)《蝶恋花》:“昨夜梦中多少恨。
细马香车,两两行相近。
对面似怜人瘦损,众中不惜搴帷问。
陌上轻雷听渐隐。
梦里难从,觉后那堪讯?蜡泪窗前堆一寸,人间只有相思分。
”
(3)《蝶恋花》:“百尺朱楼临大道。
楼外轻雷,不问昏和晓。
独倚阑干人窈窕,闲中数尽行人小。
一霎车尘生树杪。
陌上楼头,都向尘中老。
薄晚西风吹雨到,明朝又是伤流潦。
”
以上录自《观堂外集》
十九
欧公《蝶恋花》:“面旋落花”云云(1),字字沉响,殊不可及。
[注释]
(1)欧阳修《蝶恋花》:“面旋落花风荡漾。
柳重烟深,雪絮飞来往。
雨后轻寒犹未放,春愁酒病成惆怅。
枕畔屏山围碧浪。
翠被华灯,夜夜空相向。
寂寞起来褰绣幌,月明正在梨花上。
”(据《欧阳文忠公近体乐府》卷二)
以上陈乃乾录自先生旧藏《六一词》眉间批语
二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