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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个梦 生命的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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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纹,过来,好好地坐着。

    你看,今晚窗外那么黑,月亮都隐进了云层里,四处都是风声,恐怕要下雨了。

    哦,你给我拿来了一杯什么?酒?你想提起我说故事的兴趣吗?你说什么?小斟小酌,略增情趣?好吧!孩子,你懂得享受,也懂得生活,这是上天给你的好天赋。

    来,让我们碰一下杯,且干了这杯酒,我们来开始再说一个梦。

    酒,这真是件奇妙的东西,浅浅一杯,可以使人醺然自如,多饮则迷失本性——一杯已经够了,别再喝。

    今晚,让我来给你说一个故事——一个关于酒的故事。

     三十年前,上海已是个繁华如梦的所在,急管繁弦,歌舞升平。

    在这儿,没有昼夜之分,酒绿灯红,到处是寻欢作乐的人们。

     是个冬日的清晨。

     江湾的海面上,像蒙着一层白雾,几点风帆,静静地卧在海面,海天一色,迷迷茫茫,别有一种寂寥的诗情画意。

    一个穿着件破旧的呢大衣,没有戴帽子的青年,挟着一个大画架,在路边站住了。

    对着海静静地望了几分钟,他支起了画架,匆匆忙忙地打开画箱,取出调色盘、颜料,及画笔、水碗等……呵了呵冻僵的手,开始在画纸上涂抹起来。

     风从海上迎面吹来,凛冽刺骨,他瑟缩地缩了缩脖子,鼻子里呼出的热气全凝成了一团白雾。

    画了一会儿,到底敌不过这阵寒冷,他丢下画笔,把僵硬的手指送到嘴边去呵了呵,又在原地跳了几跳,以期用活动来抵制寒气,然后,抓住画笔,他又继续画了下去。

     一阵泼剌剌的马蹄声惊动了他,他回过头去,诧异着是谁在这么早驾马车出来。

    于是,他看到一辆两匹马拉着的小型敞篷黑色马车,快如闪电般冲了过来,在驾驶座上,却高踞着一位少女,红上衣,红裤子,披着件大红披风,头上压着顶小红帽子,一只手握着马缰,另一只手飞舞着马鞭,两匹棕红色的马四蹄翻飞,其快如风地跑着。

    他被这景象愣住了,忘了运用画笔,呆呆地注视着这疾奔而来的马车。

    车子从他面前驰过,扬起了一阵尘土,车上的少女却回过头来,对他注视,显然也诧异他这在寒风中画画的人。

    车子很快地跑远了,他一愣,立即抓下了画了一半的画纸,另外换上一张干净的,迅速地在调色盘里蘸了颜色,在画纸上勾出一辆飞驰的马车来,两匹快马、回头注视的舞着马鞭的红衣女郎……不到五分钟,这张画面的轮廓已生动地勾出来了,他退后几步,满意地看看,又慢慢地加上画面的背景:海、天和远远的几点白帆。

     正画着,又是一阵马蹄声,他抬起头,那辆马车又折了回来,正往这边跑,红衣少女熟练地驾驭着马,当两匹马跑到了他的面前,少女一拉马缰,马车陡地停住了。

    他愕然地望望那辆空无一人的车子,和驾驶座上的少女。

    这时,那少女正握着马鞭,对他凝视着。

     这少女很美,他是个艺术家,也懂得欣赏一切的美,眼前的少女正是一种美的典型。

    一身火红的衣服裹着成熟的身段,随风飞起的红披风增加了她几分洒脱不羁的韵致,斜入发鬓的两道浓眉有男儿气概,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则流露了过多的聪颖、大胆和豪放。

    他有些被震慑住了,眩惑地望着她。

    她对他打量了将近一分钟,突然扬着声音问: “喂,画画的!你是谁?” 他对这不礼貌的问句皱眉,故意咧着嘴说: “喂!驾车的!你是谁?” “唰!”的一声,一条马鞭出其不意地对着他的头挥了过来,他完全没有防备,竟无法躲开,马鞭在他脖子上绕了一下又抽了回去,顿时留下一股刺痛。

    他用手抚摸着脖子,少女早拉动马缰跑走了。

    他听着马蹄声去远,被打得莫名其妙,对着那张未完成的画呆呆发愣,正错愕间,马蹄声再度折了回来,他心有余悸地回头望去,少女在他面前停住了马,却对他抛来了一个微笑。

    他茫然地想: “我今天是倒了楣,一清早碰到个神经病!” 少女等马停稳了,一翻身跳下了马车,身手十分矫捷。

    然后,她大步地走到他身边,对他那张画仔细地凝视了一会儿,又抬起眼睛来看看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有第一次挨打的经验,他觉得还是不招惹这神经兮兮的女孩子为妙,于是,他淡淡地说: “孟玮。

    ” “孟伟?伟大的伟?”她问。

     “不,斜玉旁的玮。

    ” “你是个画家?”她再问。

     他看了她一眼,笑笑。

     “或者是的,在将来。

    ” “现在呢?” “刚刚从美专毕业。

    ” “你是哪里人?” “杭州。

    ” “离上海很近呀!”她说。

     他再看了她一眼,感到被盘问得够了,该反问几句了,于是,他问: “你叫什么名字?” “胡茵茵。

    草头下一个因为的因。

    ”她爽快利落地说。

     “胡茵茵?”他大吃一惊,重新去衡量面前这个女孩子,原来她就是胡茵茵!全上海市闻名的人物,大富豪胡全的独生女儿,外号叫做“神鞭公主”。

    好驶快车,所过之处,青年穷追不舍,她则一鞭在手,狂挥痛击,完全有男儿之风。

    这是上海鼎鼎大名的人物,她父亲的百万家财,只有她一个继承者,因此,她的追求者简直不计其数。

    孟玮对她的名字是早已听熟,却没料到今天能和她见面,而她又出乎意料地美。

     她望着他,似乎想看到他听到她的名字之后有什么表示,但他一语不发,就又回到他的那张画旁,继续去画那海和天。

    她呆了呆,被他的冷淡所激怒了。

    她望了那画一眼,带着点蛮横的态度说: “你不应该把我画到画上!” “是吗?”他皱皱眉,“我在写生,有什么法律规定我不许写生吗?” “你可以画大自然,不应该画我。

    ” “谁叫你跑进大自然里面来的?” 孟玮回头望望她,微笑地说:“你没听说过‘人在画中’的话吗?我既然冒冷出来写生,就不该错过一个好的景致。

    ” 她双手交叉地抱在胸口,马鞭在空中抖了一下,凝视着他说: “这样吧,我把你这张画买下来了,你开个价钱吧!” 孟玮的笑容冻结了,他跳跳脚以驱除冷气,冷冰冰地说: “对不起,这张画不卖!” “你以为我买不起?”胡茵茵生了气,嚷着说,“只要你开得出价钱来,我马上照付!” “我知道你有钱,”孟玮头也不回地说,“我就是不卖。

    ” “我买定了!”胡茵茵暴怒地说,声音里夹着任性和倔强,一目了然,这是一个被宠坏了的女孩子。

    她高高地昂着头,噘着嘴说:“你说你要多少钱?” 孟玮转过头来看着她,平静地微笑着,好像一个长兄对撒泼的小妹妹似的说: “你不知道,胡小姐,我的画都是练笔的,我要留着作资料,不准备卖的。

    ” “你不卖画,你靠什么维持生活?”胡茵茵直率地问。

     “我教画,教一两个小学生。

    ” “你好像——过得很苦嘛!”胡茵茵打量着他说。

     “和你比,当然哪!”孟玮说,声音里多少有点不自然。

     “可是,我很喜欢你这张画。

    ” 孟玮把画纸从画板上取了下来,卷成一卷,往胡茵茵怀里一塞,毫不在意地说: “那么,送你吧。

    ” 说完,他收拾好画具,扶起画架,预备走开,却看到胡茵茵满脸错愕地站在那儿,失措地望着他。

    他对她挥挥手,正要走开,她着急地追上前一两步说: “孟……等一等!喂!你别走呀,这不公平,无论如何,我应该付你一点钱!喂喂!孟……孟什么,哦,孟玮,你别走呀!我说了要付钱的……” “我说了不卖!”孟玮叫了一声,已走出一大截了。

    可是,立即,他听到马蹄泼剌剌地追了上来,同时,“呼”的一声,那条一丈长的马鞭又对他当头罩到。

    吃过一次亏就学了一次乖,他一闪身躲开了马鞭,马鞭抽了一个空,却从车上落下一样东西,“咣啷”一声掉在他的身边,他俯身一看,是个金银丝镶珍珠的小钱袋。

    同时,胡茵茵带笑的声音传了过来: “我从没有不付代价地取别人的东西!再有,这么冷的天,你写生的时候也该买顶帽子戴戴!” 这抛钱袋的动作激起了孟玮一腔的火气,那最后一句话更深入地刺伤了他的自尊心。

    他拾起了钱袋,把画具和画架都抛在地上,就不顾一切地赶上去,一手攀住了马车,就矫捷地爬了上去,胡茵茵回头一看,立刻扬鞭抽来,他已爬上了车,反手抓了马鞭,用力一拉,胡茵茵惊呼一声,马鞭已到了孟玮手里。

    孟玮白着一张脸,愤愤地说: “你好狂妄!好自大!好骄傲!连怎么做人都不懂!早就该有人教训你!你喜欢用马鞭抽人,你自己也该领教一下马鞭是什么滋味!”说着,他在狂怒之中,举起马鞭,对她猛挥了一下,她掩着脸又一声惊喊,马鞭斜斜地从她脑后绕到她的胸前,她颠踬了一下,差点从驾驶座上滚下来。

    孟玮把马鞭和钱袋都丢进车厢里,说:“告诉你!不要胡乱使用金钱,虽然你有钱,但是有些事不是应该动用钱的!” 说完,他看到马行速度很缓,就跳下了马车,气冲冲地走回去拿画具和画架。

    这儿,胡茵茵慢慢地放下了掩着脸的手,愣愣地坐在驾驶座上,忘了她的马鞭,忘了握缰绳,忘了一切和一切,只愣愣地坐着,愣愣地望着跑开的孟玮。

    今天所遭遇的,是她有生以来从没有遇到过的,这使她完全震慑住了。

     在她昏迷似的发怔之中,识途的马缓缓地踱过上海市区的街头,缓缓地走进了她那坐落在杜美路美轮美奂的大厦,司阍者给她拉开了大铁门,马夫跑来扶她下马和卸马,她昏沉沉地走进她自己的房间,下人们都诧异地望着她,她挥退了使女,关上房门,和衣倒在床上。

    胸口上那一鞭所留下的疼痛仍在,这疼痛热辣辣地烧灼着,带着一种新奇的刺激压迫着她。

     孟玮用手枕着头,躺在他的帆布床上,仰视着天花板发呆。

    这是一间小小的阁楼,小得不能再小,高踞在六层楼的顶端,上下楼没有电梯,每次外出爬楼梯都可以把人累死。

    但是,对孟玮而言,租这样的房间已经超出他的能力之外了。

    这是栋坐落在江湾的古旧的楼房,这阁楼早已残破,四壁焦黄,门窗腐朽。

    但,孟玮却看上了那对海而开的窗子,可以看到外面的海和天,可以看到白云的变幻,还可以看到那引人遐思的点点白帆。

    他喜欢倚窗而立,注视那些帆船的动静,虽然他没有所怀的人,也没有盼望着归来的人,可是,每当看到那些船,他依然会有“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的感觉,这是一种寥落的情绪,只因为他太孤独,而他又不是能忍耐孤独的人。

    往往,他会感到那一江所盛的,不是海水,而是他的寂寞。

    他凝视着海,就像凝视着他自己,他的寂寞已盛得太满,他的寂寞在晃荡,在挣扎,在澎湃,在喘息……这种感觉总使他情绪低沉,而至怆然欲泪。

     这天,又是一个情绪低沉的日子,天气酷寒,妨碍了他出外工作。

    闭门造车,画出的全是些不如意的作品。

    在彻骨的寒冷中,他只能躺在床上生闷气。

    室内是凌乱的,满地画笔和画纸、颜料的残骸及果皮,墙上钉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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