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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王本立天涯求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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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王本立天涯求父 浩浩如天孰与伦,生身萱草及灵椿。

     当思鞠育恩无极,还记劬劳苦更辛。

     跪乳羔羊知有母,反哺乌鸟不忘亲。

     至天犬马皆能养,人子缘何昧本因。

     说话人当以孝道为根本,余下来都是小节。

    所以古昔圣贤,首先讲个孝字。

    比如今人,读得几句书,识得几个字,在人前卖弄,古人哪一个行孝,是好儿子,哪一个敬哥,是好兄弟。

    将日记故事所载王祥卧冰、孟宗哭竹、姜家一条布被、田氏一树荆花,长言短句,流水般说出来,恰像鹦哥学念阿弥陀佛一般,好不入耳。

    及至轮到身上,偏生照管下来。

    可见能言的,尽不能行。

    反不如不识字的到明白得养育深恩,不敢把父母轻慢。

    总之孝不孝,皆出自天性,原不在于读书不读书。

     如今且先说一个忘根本的读书人,权做人话头。

    本朝洪武年间,钱塘人吴敬夫,有子吴慥,官至方面,远任蜀中。

    父子睽违,又无音耗。

    敬夫心中萦挂,乃作诗一首,寄与儿子。

    其诗云: 剑阁凌云鸟道边,路难闻说上青天。

     山川万里身如寄,鸿雁三秋信不传。

     落叶打窗风似雨,孤灯背壁夜如年。

     老怀一掬钟情泪,几度沾衣独泫然。

     此诗后四名,写出老年孤独,无人奉侍。

    这段思念光景,何等凄切!便是土木偶人,看到此处,也当感动。

    谁知吴慥贪恋禄位,全不以老亲为念,竟弗想归养,致使其父日夕悬望,郁郁而亡。

    慥始以丁忧还家,且作诗矜夸其妻之贤,并不念及于父。

    友人瞿祐闻之,正言诮责,羞得他置身无地,自此遂不齿于士林。

    此乃衣冠禽兽,名教罪人。

    奉劝为人子的,莫要学他。

     待在下另说一个生来不识父面的人,却念着生身恩重,不惮万里程途,十年辛苦,到处访录,直至父子重逢,室家完聚。

    人只道是因缘未断,正不知乃: 孝心感恪神天助,好与人间做样看。

     说这北直隶文安县,有一人姓王名珣,妻子张氏。

    夫妻两口,家住郭外广化乡中,守着祖父遗传田地山场,总来有百十余亩。

    这百亩田地,若在南方,自耕自种,也算做温饱之家了。

    那北方地高土瘠,雨水又少,田中栽不得稻禾,只好种些菇菇、小米、豆麦之类。

    山场陆地,也不过植些梨枣桃梅、桑麻蔬菜。

    此等人家,靠着天时,凭着人力,也尽好过活。

    怎奈文安县地近帝京,差役烦重,户口日渐贫耗。

    王珣因有这几亩薄产,报充了里役,民间从来唤做累穷病。

    何以谓之累穷病?假如常年管办本甲钱粮,甲内或有板荒田地,逃亡人丁,或有绝户,产去粮存,俱要里长赔补,这常流苦尚可支持。

    若轮到见年,地方中或遇失火失盗,人命干连,开浚盘剥,做夫当夜,事件多端,不胜数计,俱要烦累几年。

    然而一时风水紧急,事过即休,这也只算做零星苦,还不打紧;惟挨着经催年分,便是神仙,也要皱眉。

    这经催乃是催办十甲钱粮,若十甲拖欠不完,责比经催,或存一甲未完,也还责比经催。

    期间有那奸猾乡霸,自己经催年分,逞凶肆恶,追逼各甲,依限输纳。

    及至别人经催,却恃凶不完,连累比限。

    一年不完,累比一年,一月不完,累比一月。

    轻则止于杖责,重则加以枷杻。

    若或功令森严,上官督责,有司参罚,那时三日一比,或锁押,或监追,分毫不完,却也不放。

    还有管粮衙官,要馈常例,县总粮书,歇家小甲,押差人等,各有旧规。

    催征牌票雪片交加,差人个个如狼似虎。

    莫说鸡犬不留,那怕你卖男鬻女,总是有田产的人,少不得直弄得灯尽油干,依旧做逍遥百姓,所以唤做累穷病。

     要知里甲一役,立法之初,原要推择老成富厚人户充当,以为一乡表率,替国家催办钱粮。

    乡里敬重,遵依输纳,不敢后期。

    官府也优目委任,并不用差役下乡一騷一扰。

    或有事到于公庭,必降颜倾听,即有差误处,亦不过正言戒谕。

    为此百姓不苦于里役,官府不难于催科。

    那知相沿到后,日久弊生,将其祖宗良法美意,尽皆变坏。

    兼之吏胥为奸,生事科扰。

    一役未完,一役又兴,差人叠至,索诈无穷。

    官府之视里役,已如奴隶,动转便加杖责。

    佃户也日渐顽梗,输纳不肯向前。

    里甲之视当役,亦如坑阱,巴不能解脱。

    自此富贵大家,尽思规避,百计脱免。

    那下中户无能营为的,却佥报充当,若一人力量不及,就令两人朋充。

    至于穷乡下里,尝有十人朋合,愿充者既少,奸徒遂得挨身就役。

    以致欺瞒良善,吞嚼乡愚,串通吏胥侵渔、隐匿、拖欠,无所不至。

    为此百姓日渐贫穷,钱粮日渐逋欠。

    良善若被报充里役,分明犯了不赦之罪。

    上受官府责扑,下受差役一騷一扰,若楚受累,千千万万,也说不尽。

     这王珣却是老实头,没材干的人。

    虽在壮年,只晓得巴巴结结,经营过活,世务一些不晓。

    如何当得起这个苦役?初服役时,心里虽慌,并无门路摆脱,只得逆来顺受,却不知甚么头脑。

    且喜甲下赔粮赔了不多,又遇连年成熟,钱粮易完,全不费力。

    及轮到见年,又喜得地方太平,官府省事,差役稀少。

    虽用了些钱钞,却不曾受其棒责,也弗见得苦处。

    他只道经催这役,也不过如此,遂不以为意。

    更有一件喜处,你道是甚喜?乃是娘子张氏,新生了一个儿子。

    分娩之先,王珣曾梦一人,手执黄纸一幅,上有太原两个大字,送入家来。

    想起莫非是个谶兆,何不就将来唤个乳名?但太字是祖父之名,为此遂名原儿。

    原来王珣子息宫见迟,在先招过几个女胎,又都不育。

    其年已是三十八岁,张氏三十五岁,才生得这个儿子,真个喜从天降。

    亲邻斗分作贺,到大大里费了好些欢喜钱。

     一日三,三日九,这孩子顷刻便已七八个月了。

    恰值十月开征之际,这经催役事已到。

    大抵赋役,四方各别。

    假如江南苏、松、嘉、湖等府粮重,这徭役丁银等顶便轻。

    其他粮少之地,徭役丁银稍重。

    至于北直隶山陕等省粮少,又不起运,徭役丁银等项最重。

    这文安县正是粮少役重的地方。

    那知王珣造化低,其年正逢年岁少收。

    各甲里长,一来道他朴实可欺,二来藉口荒歉。

    不但粮米告求蠲免,连徭役丁银等项,也希图拖赖,俱不肯上纳。

    官府只将经催严比,那粮官书役,催征差人,都认王珣是可扰之家,各色常例东道,无不勒诈双倍。

    况兼王珣生来未吃刑杖,不免雇人代比,每打一板,要钱若干,皂隶行杖钱若干。

    征比不多数限,总计各项使用,已去了一大注银钱雇替。

    王珣思算,这经催不知比到何时方才完结,怎得许多银钱。

    事到期间,也惜不得身命了,且自去比几限,再作区处。

    心中虽如此踌躇,还痴心望众人或者良心发现,肯完也未可知。

    谁想都是铁打的心肠,任你责比,毫不动念。

    可怜别人享了田产之利,却害无辜人将爹娘皮肉,去捱那三寸阔半寸厚七八斤重的毛竹爿,岂不罪过!王珣打了几限,熬不得痛苦,仍旧雇人代比。

    前限才过,后限又至。

    囊中几两本钱用尽,只得典当衣饰。

    衣饰尽了,没处出豁,未免变卖田产。

    费了若干钱财,这钱粮还完不及五分。

     征比一日紧一日,别乡里甲中,也有杻的、拶的、枷的、监禁的,这般不堪之事。

    看看临到头上,好生着忙。

    左思右想,猛然动了一个念头,自嗟自叹道:“常言有子万事足,我虽则养得一个儿子,尚在襁褓,干得甚事。

    又道是田者累之,我有多少田地,却当这般差役。

    况又不曾为非作歹,何辜受这般刑责,不如敝却故乡,别寻活计。

    只是割舍不得妻子,怎生是好?”又转一念头:“罢罢!抛妻弃子,也是命中注定。

    事已如此,也顾他不得了。

    但是娘子知道这个缘故,必不容我出门。

    也罢,只说有个粮户,逃在京师,官差人同去捕缉,教行李收拾停当,明早起程。

    ”张氏认做真话,急忙整理行囊,准备些干粮小菜。

    王珣又吩咐凡所有寒暑衣服,并鞋袜之类,尽都打叠在内。

    张氏道:“你打帐去几时,却要这般全备?”王珣道:“出路的买卖,那里论得定日子。

    万一路上风雨不测,冷暖不时,若不带得,将甚替换。

    宁可备而不用。

    ”张氏见说得有理,就依着他,取出长衣短袄,冬服春衫,连着被褥等件,把一个被囊子装得满满的。

     次日早起做饭,王珣饱食一餐。

    将存下几两田价,分一大半做盘缠,把一小半递与张氏,说道:“娘子,实对你说,我也不是去寻甚么粮口。

    只因里役苦楚难当,暂避他乡,且去几时。

    待别人顶替了这役,然后回来。

    存剩这几亩田地,虽则不多,苦吃苦熬,还可将就过日。

    ”又指着孩子道:“我一生只有这点嫡血,你须着意看觑。

    若养得大,后来还有个指望。

    ”张氏听了,大惊失色道:“这是那里说起。

    常言出外一里,不如家里。

    你从来不曾出路,又没相识可以投奔,冒冒失失的往那里去?”王珣道:“我岂不知,居家好似出外,肯舍了你,逃奔他方?一来受不过无穷官棒,二来也没这许多银钱使费。

    无可奈何,才想出这条路。

    ”张氏道:“据你说,钱粮已催完五分,那一半也易处了,如何生出来这个短见?”王珣道:“娘子,你且想,催完这五分,打多少板子,用了多少东西。

    前边尚如此烦难,后面怎能够容易。

    况且比限日加严紧,那枷拶羁禁的,那一限没有几个。

    我还侥幸,不曾轮着。

    然而也只在目前日后了。

    为此只得背井离乡,方才身上轻松,眼前干净。

    ”张氏道:“你男子汉躲过,留下我女流之辈,拖着乳臭孩儿,反去撑立门房,当役承差,岂不是笑话?”王珣道:“你不晓得大道理。

    自古家无男子汉,纵有子息,未到十六岁成丁,一应差徭俱免。

    况从来有例,若里长逃避,即拘甲首代役,这到不消过虑。

    只是早晚紧防门房,小心火烛。

    你平生勤苦做家,自然省吃俭用。

    纺织是你本等,自不消吩咐。

    我此去本无着落,虽说东海里船头有相会之日,毕竟是虚帐。

    从此夫妇之情,一笔都勾,你也不须记挂着我。

    或者天可怜见,保佑儿子成人,娶妻完婚,生男育女,接绍王门宗祀足矣。

    ”又抱过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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