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梨花最后找到自己的名字,却不是在商店买的报纸上,而是恰巧经过星巴克时,遗留在露天座上的那份报纸。
在位于商场一楼的星巴克,也许正有位日本游客或商务人士刚从那个座位离去未久,丢在烟灰缸里的烟蒂还冒着细细的轻烟,压在报纸上的透明玻璃杯里,冰块还未彻底融化。
梨花并非一眼看到了随手乱折的报纸上印着自己的名字,她只是对那份报纸特别在意,于是做贼似的靠近桌子,抓过报纸小跑着回到酒店。
报纸的日期是前一天的。
梨花在社会版找到自己的名字时,不禁莫名感慨,第六感这东西真的有啊。
梨花没意识到,发现自己的名字在报纸上这事,令她内心动摇得对这种细枝末节的小事都感慨起来。
那天梨花退了酒店的房间,走向一条名叫考山的道路,因为导游手册上写那里中档酒店和廉价酒店鳞次栉比,各国游客熙熙攘攘,感觉似乎去那里就能安心。
但实际到了那条路上一看,简直就像涩谷的繁华街道,众多日本游客昂首阔步在街头。
年轻人很多,也有看起来和梨花年岁相近的男男女女,甚至年纪更大的高龄游客,梨花匆忙离开了那里。
啊,现在日本正值黄金周,梨花想道。
令人翘首以盼的黄金周,让人心醉神迷的连休,自己再也无缘享受了吧。
梨花没打开导游手册,跟随自己的直觉在考山路的尽头乘上了水上公交。
沿着湄南河的支流向内陆不断前进深入,渐渐地,同近未来风格的暹罗广场仿佛并非同一时代的景象在眼前蔓延铺展。
小吃摊的两轮手推车旁边摆着水桶,里面脏兮兮的盘子漂浮在污水上;树荫下躺着条掉了毛的狗,用尾巴驱赶着成群的苍蝇;人行道上沥青处处剥落,剥落的部分淤积着污水形成水坑,映出小小的彩虹。
客栈的招牌随处可见。
梨花入住的是家一晚房费不到一千日元的旅馆。
这样的房间竟然也能租给游客,梨花对此惊讶万分。
说到旅途中的住宿,梨花迄今为止只知道酒店。
有前台有门童,洗漱用具一应俱全,有客房服务,午后有人来清洁整理房间的那种酒店。
旅店分配给梨花的房间里,没有桌子,也没有毛巾。
四四方方的空间里就一张木板床,床上铺着薄薄的床垫。
没有空调,屋顶挂着的风扇一边旋转一边落下灰尘。
虽然有窗,但吹不进一丝风,也透不进一缕阳光。
能见到的只有旁边建筑物那发黑的灰色墙壁。
贴在窗边侧着头,才终于能看到油漆画般的蓝天。
身上还有钱,可以住再稍稍像样点的旅馆。
不过,梨花虽然对房间的简陋程度目瞪口呆,但同时放了心。
感觉这样的房间最适合现在的自己。
也就是说,最适合隐遁。
不知道这旅馆是不是还兼做妓院,白天一派闲散,冷清得似乎只有梨花一个人,但到了夜里却充满了浓厚的情欲气息。
透过走廊和墙壁传来男女的喘息声,而且即便在房间里闭门不出也能感觉到那股气息。
梨花在那间旅馆待了三天就见怪不怪了。
就连夜晚隔壁房间传来的男女交合声,她也泰然待之。
梨花知道这里并非只有她一人,还有其他投宿者。
比起投宿者这个称呼,梨花觉得“流落至此”这种表达更贴切。
虽然不知道是哪个房间,但有个双臂上文满刺青的欧美人,白天常坐在旅馆楼梯上发呆。
梨花也曾几次看到一个五十多岁的西欧男子,和貌似才二十几岁的亚洲青年依偎在一起出门。
也有背包客,来到这里只住一两晚。
梨花觉得,出入这间旅馆的人,有着某种相近的氛围。
无论是娼妓,还是游客,都透着点肮脏污秽,不是指身上的穿戴,而是他们散发的整体氛围,如同穿着薄外套一般裹着疲惫,即便身上的衣服色泽华丽,整个人看起来依然暗淡无光。
梨花尽可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但因为三餐还有买些零碎东西,一天必须出入几次旅馆,梨花曾担心,只因自己与他们散发着不同的氛围,会不会在进出这样的旅馆时引人侧目。
然而昨天,梨花看到旅馆隔壁的杂货店那布满尘埃、模糊不清的玻璃门上映现的自己,哑然失笑。
不知何时,自己的模样也和进出旅馆的那些人相差无几。
肮脏,疲惫,暗淡。
如此一来,说不定谁都不认识我了。
梅泽梨花也许可以无声无息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在廉价旅馆里住了十天时,梨花发现自己开始萌生这样的想法。
对自己竟是那种人,已经不觉得深受打击。
山田和贵
东京近郊的一家银行有个女人盗用了巨额公款,而她的身份向普通民众公开时,一开始,山田和贵并没想到,通缉犯梅泽梨花就是自己认识的垣本梨花。某天去小饭店吃午饭时,偶然映入眼帘的电视画面上出现了梅泽梨花的名字和照片,“咦?”山田和贵的内心这才生出了疑问。
电视上的照片和垣本梨花很像,但怎么可能是她呢?隔周,在上班搭乘电车时,山田和贵发现周刊杂志的标题里有梅泽梨花的名字,便去车站的售货亭买了那本杂志,在正式上班前的片刻,顺路去咖啡店匆匆阅读了那篇报道。
和贵这才知道,梅泽梨花似乎就是自己认识的垣本梨花。
他既惊讶,又兴奋。
你知道吗,那个梅泽梨花我认识,其实我们还交往过,不过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我啊,头一次遇到认识的人像这样上电视和杂志。
抵达位于西新宿的工作单位后,他油然而生一股冲动,想随便逮住谁就说上这番话。
实际上,平时总走得拖拖拉拉,今天却小跑着奔向公司,可一旦和同事、下属面对面时又说不出口。
不知道为什么。
并非出于明哲保身的想法,不想令人觉得自己和盗用公款案的嫌疑人曾在某个时期有过瓜葛;也不是对梨花存有盲目的信任,认为她不可能干出那种无法无天的事。
只是说不出口而已。
但和贵对木崎睦实说了这件事。
两天后两人一起吃了饭,饭后去酒吧小酌,并不是醉意使然,和贵回过神来时,已经和盘托出。
睦实出人意料地对这个话题兴趣十足。
你们是什么时候交往的?她是什么样的人啊?你们还有联系吗?她现在是畏罪潜逃吧?她会不会突然联系你啊?大家都说那笔钱是花在男人身上了,她果真是那种人吗?是随叫随到的女人吗?是对男人言听计从的人吗? 一开始,和贵对睦实超出预期地表现出兴趣感到高兴,也跟着兴致勃勃起来,把自己所了解的梨花一五一十坦诚相告,但随着睦实接连不断地抛出问题,和贵却渐渐厌倦了。
早知如此就不说了,和贵暗想。
但和贵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
最后,和贵敷衍道:“这个,我也不清楚啊。
”睦实终于不再发问,仅仅阐述了感想:“总觉得好劲爆啊。
” 山田和贵渐渐害怕起来。
梅泽梨花至今行踪不明。
他想着警察会不会也找上门来问话。
当然梨花并没有联系过自己,所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但自己和她确实短暂交往过,虽然时间并不长,要是被世人——不,被妻子知道了就麻烦了。
对睦实,也要求她守口如瓶。
可和贵依然惴惴不安,担心警察会不会找上门来,这反倒令他生出一种错觉,似乎自己同梨花度过了一段比和任何人都亲密的时光。
仿佛亲密到了行踪不明的梨花会投靠自己,偷偷联系自己。
但是到目前为止,梨花没联系过他,警察也没找过他。
出租车行驶在居民区,经过一所高中。
与校门相连的操场淹没在黑暗中。
放在胸前口袋里的手机短促地响了几声,和贵拿出来一看,是刚刚与他分别的睦实发来的短信。
晚安。
今天很开心,谢谢啦! 和贵敲了相似的内容回复后,删除了收到的短信。
手机屏幕上出现“确定要删除该信息吗”,按下“是的”时,出租车刚好开到公寓大楼前。
和贵把收据塞进钱包,抬头仰望耸立在夜色里的公寓。
还有几扇窗户亮着灯。
和贵迈向入口,随即改变主意来到街上。
几步路远的地方有家便利店。
和贵身处沉睡般的街道上,一边整理着钱包,一边向便利店走去。
意大利餐厅的收据上没写人数不要紧。
之后酒吧的收银条虽然没写店名,只写着“收据”二字,但下方的明细栏却不仅写了人数,连喝了什么都印在上面。
还有特意记录了布丁、啤酒、罐装咖啡这些商品名的便利店收据,以及酒店的优惠券,和贵把它们一起抽出来,在手心里揉成一团。
街上明明人迹全无,可便利店里却有好几位客人。
一对穿着运动服的情侣目不转睛地望着点心货架;一个比自己年轻的上班族打扮的男人挑选着便当;一个金发女郎衣着暴露,近乎半裸;一位母亲怀里抱着睡着了的孩子。
和贵买了运动饮料、增强体质的功能饮料和一个饭团,把刚才团成一团的收银条丢进便利店的垃圾箱,喝着运动饮料,走回公寓。
和贵到了三楼,先在大门前确认时间。
已经两点多了。
他小心谨慎地开门进家,尽量不发出响声。
看到在漆黑走廊的尽头,餐、客厅一体的房间还亮着灯,他轻叹一口气,迈上门厅。
和贵没去客厅,而是走进走廊右手边的卧室,脱下衬衫脱掉长裤,换上今早脱下的T恤和短裤,轻轻打开对面房间的门。
从走廊透进白色的灯光,照着床上孩子们的脸。
他们睡在有上下铺的双层床上,上层睡的是将满八岁的由真,像布娃娃一样双手双脚规规矩矩地并拢着。
和贵轻轻摸了下由真微微出汗的额头,又瞅了眼下铺。
快满五岁的贤人和由真正相反,把毛巾被踢到了床角,右腿搭在枕头上斜躺着睡得正香。
和贵把枕头塞到他的脑袋下,轻轻地给他重新盖好毛巾被,出了房间。
来到客厅,牧子一如既往坐在餐桌前。
放在牧子面前的杯子里盛着透明液体。
真是够了。
但和贵强忍着不动声色。
“我回来了。
加班加晚了。
后来上原又说要请客,实在推不掉。
” 和贵走到关着灯的开放式厨房,连便利店的袋子一起塞进冰箱。
“知道了。
你不是发短信了吗?” 牧子的声音听不出抑扬顿挫。
“你可以不用等我先睡的。
” 和贵按下厨房角落里的加热键,给洗澡水重新加热。
“我不是等你。
只是睡不着而已。
” 牧子心不在焉地说道,啜饮着杯子里的东西。
和贵把喝了一半的运动饮料和放在报架的晚报拿在手里,坐到沙发上。
打开电视,调低音量。
牧子一言不发地看着窗外。
但窗帘拉着,所以她是看着窗帘。
快点开,快点开,和贵朝着水温加热器暗暗祈求。
自己的妻子没在看电视,也没翻开杂志,更不是在记账,仅仅只是坐着喝酒,看着这样的她,对和贵来说不是多么愉悦的事。
和贵翻着报纸,读着标题为“今夏流行亚洲风”的无关紧要的时尚报道。
专注得几乎觉得自己要不正常了。
“贤人的英语老师换了。
” 牧子蓦地开口。
和贵吃了一惊,停下手里的动作,等着她往下说。
“但我还是觉得之前的老师好,想给贤人换回来。
但是,刚请学校换了时间段,现在很难开口啊。
” 该回答些什么呢?和贵抖落依稀残存的醉意,拼命思考。
“直接说出来不就行了。
我们这边每月付着钱,也有选老师的权利吧。
”深思熟虑后,和贵说道,但这个回应却被牧子干脆利落地无视了。
“由真在林间夏令营要穿的衣服,我本来想买,不过不行吧。
”牧子又嘟囔起另一件事。
是要好好跟我说话,还是要自言自语,你能不能选一个?和贵心里这样想,但依然尽可能挤出笑脸问:“是什么衣服?确实需要的吗?” “她不是要带衣服去参加夏令营吗?听说会安排她们去湖边玩和郊游,所以想买件适合她做这些户外运动的衣服。
但是不行啊。
” “为什么不行?买不就好了?” 和贵压抑着焦躁说道。
由真的衣服要多少有多少。
因为她平时穿校服,所以甚至让人觉得要那么多衣服有什么用。
无论是去外面玩的衣服,还是在闹市区逛街的衣服,或者在家里玩的衣服,应有尽有。
和贵不明白,为什么去林间夏令营就必须新购置外出游玩的衣服呢?或者觉得需要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