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朗索瓦丝最后朝镜子里看了一眼。
这一次,没有一个细节出毛病,她细心地拔过眉毛,头发翻起,下面露出干净的脖子,指甲像红宝石一样闪闪发亮。
今天晚会的情景令她兴奋,她喜欢波勒·贝尔热,同她一起外出总是令人愉快。
波勒说定今晚带他们去一个西班牙夜总会,这是塞维利亚舞厅的忠实翻版,弗朗索瓦丝因能在几个小时中摆脱皮埃尔和格扎维埃尔使她深深陷入的、充满偏见和令人窒息的紧张气氛而感到高兴。
此时,她自觉精神饱满、朝气蓬勃,已经准备好为了自己的兴趣去领略波勒的风采、演出的魅力以及过一会儿由吉他琴声和西班牙曼查尼亚葡萄酒唤起的塞维利亚诗情画意。
午夜十二点差五分,事不宜迟,如果不想毁了今夜良辰,该下楼去敲格扎维埃尔的门了。
皮埃尔十二点在剧院等她们,如果他看不到她们在约定时间到达,他会发疯的。
她又看了一遍那张粉纸条,上面有格扎维埃尔用绿墨水写的大字体。
“请原谅我,为了今晚有精神,今天下午我想休息。
十一点半,我将去您的房间。
亲热地拥抱您。
”弗朗索瓦丝今天早晨在她的门下发现的这张纸条,她和皮埃尔都很担忧,不知格扎维埃尔昨天夜里干了什么,以致想睡一整天觉。
亲热地拥抱您,这是一种空洞的套语,不意味什么。
当他们昨晚在同热尔贝一起去吃晚饭前把她留在花神咖啡馆时,她满腹牢骚,无法预料她今天的情绪。
弗朗索瓦丝披上一件新的薄羊毛短披肩,拿起提包和她母亲赠送的漂亮手套走下楼梯。
即使格扎维埃尔郁郁不乐、皮埃尔被激怒,她也决心不理会他们的纠缠。
她敲了敲门,门里隐隐约约传出一点声音,好像是听到了格扎维埃尔在独自一人时怀有的神秘思维在突突跳动的声音。
“什么事?”一个无精打采的嗓音问道。
“是我。
”弗朗索瓦丝说。
这次,没有一点动静。
尽管弗朗索瓦丝决心保持愉快的心情,她仍然厌恶地察觉到自己在等待格扎维埃尔露面时总怀有的那种不安心理。
她是喜笑颜开还是面有愠色?不论什么情况,整个晚上的命运和今晚全世界的命运将决定于她的眼神。
一分钟过去了门才打开。
“我一点都没有准备。
”格扎维埃尔沮丧地说。
每次都这副模样,每次也同样令人困惑。
格扎维埃尔穿着睡衣,乱蓬蓬的头发垂在又黄又臃肿的脸上,在她身后,散乱的床似乎仍是温热的,可觉察到百叶窗一整天都没有打开过。
房间里烟雾弥漫,充斥着一股燃烧酒精的呛人气味,但是使空气令人窒息的远不是酒精和烟草,而是一小时一小时,一天一天,一星期一星期积聚而成的种种未满足的欲望、种种烦恼和怨恨,这一切如同一个狂热的幻影存在于这些花花绿绿的墙壁之间。
“我等您吧。
”弗朗索瓦丝不很坚决地说。
“可我还没穿好衣服。
”格扎维埃尔说。
她屈从而痛苦地耸了耸肩膀。
“不,”她说,“您去吧,我不去了。
”
弗朗索瓦丝站在门口,呆滞而懊丧,自从她发现格扎维埃尔内心产生了嫉妒和仇恨以来,这间隐蔽所使她害怕。
这儿不仅仅是格扎维埃尔赞美她自己的崇拜者的圣殿,也是一间暖暖的温室,那里茂盛地繁殖着一种珍贵而有毒的植物,也是一间禁闭的神思恍惚者的场所,那里的潮湿空气让人身上发黏。
“听我说。
”她说,“我去找拉布鲁斯,二十分钟以后,我们过来找您,您不能在二十分钟内准备好吗?”
格扎维埃尔的脸突然恢复了活力。
“当然可以,您会看到,只要我想做,我就能做得很快。
”
弗朗索瓦丝下了两层楼。
这很令人不快,今晚出师不利。
气氛紧张已经有好几天了,最终必然会爆发。
特别在格扎维埃尔和弗朗索瓦丝之间关系发展不顺利,星期六黑人舞会以后产生的那种笨拙的感情冲动全然无济于事。
弗朗索瓦丝加紧了步伐。
这几乎难以把握:一个假装的笑容、一句模棱两可的话足以破坏整个一次欢快的外出。
今晚她将仍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现,但是她知道格扎维埃尔不会无意地让任何事情逃过去。
当弗朗索瓦丝走进皮埃尔的化装室时,几乎才十二点十分,他已经穿好大衣,坐在长沙发上抽烟斗。
他抬起头,疑惑而冷淡地看了看弗朗索瓦丝。
“你一个人?”他问。
“格扎维埃尔等着我们,她没有完全准备好。
”弗朗索瓦丝说。
尽管她已多次领教他的这种态度,她仍感心情沉重。
皮埃尔甚至没有向她笑一笑,他还从来没有如此迎接过她。
“你看见她了?她怎么样?”
她惊奇地盯视他。
为什么他好像很惊慌?他自己的事进展完全顺利,格扎维埃尔可能向他挑起的争吵从来都是情人间的吵架。
“她神情很沮丧,很疲倦,一整天在房间里睡觉、抽烟和喝茶。
”
皮埃尔站起来:
“你知道她昨晚干了什么?”他问。
“什么?”弗朗索瓦丝问。
她精神紧张起来,有不愉快的事情要发生了。
“她同热尔贝跳舞一直跳到清晨五点。
”皮埃尔说,口气几乎是得意洋洋的。
“啊!那么后来呢?”弗朗索瓦丝问。
她感到窘迫,这是热尔贝和格扎维埃尔第一次一起外出,在令人狂躁不安、错综复杂的生活中,一点点新情况就孕育无数危险,她试图维持生活的平衡,却束手无策。
“热尔贝兴高采烈,甚至略略有点自鸣得意的样子。
”皮埃尔继续说。
“他说了些什么?”弗朗索瓦丝问。
刚才在她心中产生的一种模糊感情对她来说不可名状,但其暧昧色彩并不使她惊讶。
在当前她的全部快乐之中,有一股发霉的味道,而她心烦意乱的恶劣情绪又给予她某种富于刺激的快乐感。
“他觉得她舞跳得棒极了,并且很讨人喜欢。
”皮埃尔冷冷地说。
他满脸不高兴,弗朗索瓦丝想到他刚才粗暴地迎接她事出有因,心中便有所宽慰。
“她一整天闭门不出。
”皮埃尔又说,“这是当有什么事使她激动时的一贯做法,她关起门来好从容不迫地反复思考。
”
他关上了化装室的门,他们走出剧院。
“你为什么不预先对热尔贝打招呼说你爱她?”弗朗索瓦丝在沉默片刻后问道。
“你只要说一句话就行。
”
皮埃尔态度变得更严峻。
“我肯定他在试着摸我的底。
”他不高兴地笑了笑说,“他态度局促不安,小心地试探,有趣得很。
”皮埃尔用更加刺耳的声音说:“我对他大大鼓励了一番。
”
“那就很明白了!你怎么可能要求他猜想得到呢?”弗朗索瓦丝说,“你在他面前总是装出一副那么无所谓的样子。
”
“你不会要我在格扎维埃尔的背上挂一块牌子,写上‘禁猎地’吧。
”皮埃尔以尖刻的口吻说。
他咬起了指甲。
“他只需要猜一下就行了嘛。
”
弗朗索瓦丝很生气。
皮埃尔傲慢地摆出输赢坦然的姿态,可又不老老实实地认输。
这时的他又固执又不公正,她过高估计了他,因此对他的软弱十分憎恨。
“你明知他不是心理学家。
”她说,“再说,”她严厉地补充道,“你自己在谈我们的关系时曾说过,当你对某人深怀敬意时,你不允许自己在未得到他认可时撬开他的灵魂。
”
“可我没有谴责任何人什么东西,”皮埃尔冷冰冰地说,“这样,一切都很好。
”
她怨恨地看了他一眼,他心烦意乱,虽然痛苦,却又咄咄逼人,不可能引起别人的同情。
然而她还是尽力表现出诚意。
“我在想格扎维埃尔亲近他是否主要不是生我们的气。
”她说。
“也许,”皮埃尔说,“但事实是她不想在黎明以前回来,她为他不遗余力。
”他狂怒地耸了耸肩,“现在我们又要被波勒缠住,我们甚至都不可能解释清楚。
”
弗朗索瓦丝感到失去了勇气。
当皮埃尔不得不默默地咀嚼和吞咽他的不安和抱怨时,他擅长在时间的流逝中缓慢而巧妙地折磨自己,要想耐心地把这一切解释清楚,没有比这更困难的了。
她为之感到兴奋的这次晚会不再是轻松愉快的事。
简而言之,皮埃尔已经把它变成一件难以负担的苦差使。
“在这儿等着,我上楼找格扎维埃尔。
”来到旅馆门前时她说。
她快步上了两层楼。
是否永远不再可能自由地摆脱?是否这次晚会她仍然可能只是对人们的脸和布景匆忙看上几眼?她渴望摧毁这个把她和皮埃尔、格扎维埃尔束缚在一起的魔圈,这使她同整个外部世界割裂开来了。
弗朗索瓦丝敲了敲门,门立即打开了。
“您看,我很快。
”格扎维埃尔说。
人们几乎难以相信那就是刚才那个关在屋里、面色发黄、焦躁不安的人。
她脸部表情平静而明朗,头发呈均匀的波浪形垂在肩上,她穿上了她的蓝色连衣裙,在上衣上别着一朵有点谢了的玫瑰花。
“去西班牙舞厅太让我高兴了。
”她活泼地说,“可以看见真正的西班牙人,对吗?”
“当然。
”弗朗索瓦丝说,“有漂亮的舞蹈家,有吉他演奏家,还有响板。
”
“我们快走吧。
”格扎维埃尔说。
她用手指尖碰了一下弗朗索瓦丝的披风。
“我特别喜欢这件斗篷。
”她说,“它让我想起假面舞会上的带风帽的长外衣。
您很漂亮。
”她赞赏地补充道。
弗朗索瓦丝尴尬地笑了笑,格扎维埃尔的情绪完全不合时宜,当她发现皮埃尔板着脸,她将会感到惊讶和窘迫。
她兴致勃勃地下了楼梯。
“瞧我让您久等了。
”她说着高高兴兴地向皮埃尔伸出了手。
“这无关紧要。
”皮埃尔说话的声调非常生硬,格扎维埃尔惊讶地看了看他。
他转过身,向一辆出租汽车招了招手。
“我们首先去找波勒,好让她给我们引路去那个地方。
”弗朗索瓦丝说,“如果不认识那里,好像很难找到。
”
格扎维埃尔靠着她在后座上坐下。
“你可以坐在我们俩中间,有空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