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扎维埃尔的门底下透出一道亮光,弗朗索瓦丝听到一下轻微的撞击声和衣料的沙沙声。
她敲了一下门,久久寂静无声。
“谁啊?”格扎维埃尔问道。
“是我,”弗朗索瓦丝说,“快到走的时候了。
”
自从格扎维埃尔下榻到巴亚尔旅馆,弗朗索瓦丝就学会永远不出其不意地去敲她的门,永远按时赴约而不提前。
尽管如此,她的每次到来总神秘地干扰了格扎维埃尔。
“请您稍等,我马上上楼去找您。
”
“好吧,我等着。
”弗朗索瓦丝说。
她上了楼梯。
格扎维埃尔嗜好礼仪,只有当她身着盛装准备接待弗朗索瓦丝时,她才为她开门。
突然被人撞见她的私生活,对她来说几近猥亵。
“但愿今晚一切顺利,”弗朗索瓦丝想,“三天以后肯定准备不好。
”她在沙发上坐下,抓起一张堆在床头柜上的手稿。
皮埃尔曾把这样一个任务托付给她:阅读他接到的所有剧本,通常这个工作对她来说是一种乐趣。
她毫无热忱地注视着剧名:《马尔西亚斯或未定之变》。
今天下午没有丝毫进展,大家都精疲力竭,皮埃尔极度烦躁,他有八天没睡了。
除非演出百场,场场爆满,否则将无法开支。
她扔下手稿站起来,还有足够时间重新化妆一下,但她心情太激动。
她点上一支烟,笑了起来。
实质上,她喜欢最后冲刺那种狂热和焦躁的心情,她深知,适当的时候一切都会准备就绪,三天之内,皮埃尔能创造出奇迹。
水银灯的问题最终定会解决。
要是泰代斯科决定在剧情中演……
“我能进来吗?”一个怯生生的声音问道。
“请进。
”弗朗索瓦丝说。
格扎维埃尔身着一件宽松大衣,头戴她那顶滑稽的小贝雷帽。
充满稚气的脸上流露出尴尬的微笑。
“我让您久等了吧?”
“不,很好,我们不会迟到。
”弗朗索瓦丝急忙表示。
必须不让格扎维埃尔自认做了错事,否则她会变得耿耿于怀,阴郁不快。
“我自己还没有完全准备好呢。
”
她在脸上大致扑了一些粉,匆匆离开镜子。
今晚她的脸无关紧要,它对她来说是不存在的,她朦胧地希望大家都看不见她的脸。
她拿起钥匙和手套,随后关上门。
“您去听音乐了吗?”她问,“精彩吗?”
“没有去听,我没有出去。
”格扎维埃尔说,“天太冷,我就没有兴致了。
”
弗朗索瓦丝挽起她的胳臂。
“一整天您都做了些什么?说给我听听。
”
“没什么可说的。
”格扎维埃尔以恳求的口气回答。
“您总是这样回答我。
”弗朗索瓦丝说,“可我曾向您解释过,详细了解您过的小日子使我感到快乐。
”她微笑着审视她,“您用香波洗头了吧。
”
“是的。
”格扎维埃尔说。
“您头发的波浪形漂亮极了,哪天我要请您给我做一次头发。
还有呢?您看什么书了?您睡觉了吗?您中午吃的什么?”
“我什么也没干。
”格扎维埃尔说。
弗朗索瓦丝不再坚持问下去。
在某些方面,同格扎维埃尔无法推心置腹。
对她来说,谈论一天的琐事就如同谈论她身体器官功能那样是猥亵之事。
因她不怎么离开自己的房间,难得有东西可谈。
弗朗索瓦丝对她缺乏好奇心深感失望,向她提出去看电影、听音乐会和散步的种种诱人建议,全都枉然,她顽固地守在家里。
那天清晨在蒙帕纳斯那家咖啡馆里,弗朗索瓦丝自以为掠得了一个珍贵的战利品,激起她一阵小小的、虚幻的兴奋感。
然而,格扎维埃尔的来到没给她带来丝毫新鲜感。
“而我过了充实的一天。
”弗朗索瓦丝快活地说,“早晨,我到假发制作人那里直言不讳地提醒他,还有一半以上的假发没有交货。
然后我跑遍了所有小道具商店。
很难找到所需要的东西,这纯粹是觅宝,但是您知道,在那些稀奇古怪的道具中搜索是多么有趣,哪次我该带您去。
”
“我很愿意。
”格扎维埃尔说。
“下午,有一次很长的排练,我花了很多时间修改戏装。
”她笑了起来,“有一个胖演员装上了一个假臀部,而不是假肚子,您如果看到他的体型就好了!”
格扎维埃尔轻轻按了一下弗朗索瓦丝的手。
“您别太劳累了,要是病了怎么办?”
弗朗索瓦丝突然温情地望着这张忧虑的脸,有时格扎维埃尔的谨慎持重会烟消云散,全然变成一个可爱而温顺的小姑娘,使人们想去亲吻那珍珠般的脸颊。
“不会拖很久的。
”弗朗索瓦丝说,“您知道,我不会没完没了地过这种生活的,但如果只是几天,又能指望成功,为此付出代价倒是一种乐趣。
”
“您真是精力充沛。
”格扎维埃尔说。
弗朗索瓦丝对她笑了笑。
“我想今晚会很有意思,拉布鲁斯在最后时刻总是有新绝招。
”
格扎维埃尔没有回答;当弗朗索瓦丝谈及拉布鲁斯时,她总是感到不自在,尽管她对他钦佩之至。
“您至少不讨厌去看看排练吧?”弗朗索瓦丝问道。
“我很感兴趣。
”格扎维埃尔说。
她迟疑了一下,“当然我更喜欢通过别的方式见到您。
”
“我也这样想。
”弗朗索瓦丝冷冷地说。
她讨厌格扎维埃尔时而流露的含蓄的指责。
也许她给予她的时间太少,但她毕竟不能把自己仅有的工作时间贡献给她。
她们来到剧院前面,弗朗索瓦丝深情地望了望正面雕有洛可可风格花饰的古老建筑物,它那亲切感人、朴实无华的外表令人动情,几天以后,它将灯火辉煌,换上节日盛装,只是今天晚上,它仍隐蔽于夜色苍茫之中。
弗朗索瓦丝向演员入口处走去。
“想到您好像去办公室似的天天到这里来,就觉得很奇怪,”格扎维埃尔说,“剧院内部的一切总给我一种神秘感。
”
“在我尚未结识拉布鲁斯的时候,”弗朗索瓦丝说,“我记得伊丽莎白总是做出一副煞有介事的内行模样把我领到后台来,而我觉得自己胆子好大啊。
”她笑了笑。
神秘感早已消失殆尽,而这个堆满陈旧布景的院子虽已变得平平常常,但丝毫不失其诗意。
一个木制小楼梯通向演员休息室,木头上面涂着像公园里的长凳那样的绿漆。
弗朗索瓦丝停住脚步,倾听从舞台方向传来的喧闹声。
每当她马上要见到皮埃尔,她的心总是因兴奋而怦怦地跳。
“请别出声,我们要从舞台后面穿过。
”她说。
她拉着格扎维埃尔的手蹑手蹑脚地从布景后面溜过。
在种植着绿色和朱色灌木的花园里,泰代斯科焦急万分地踱来踱去,今晚,他发闷的嗓音令人奇怪。
“待在这里,我一会儿就回来。
”弗朗索瓦丝说。
大厅里有很多人,和往常一样,主要演员和群众演员都集中在大厅尽头的座位上,唯有皮埃尔坐在正厅前座第一排。
弗朗索瓦丝握了握伊丽莎白的手,她坐在一个小演员身边,几天以来她和他形影不离。
“我过一会儿来看你。
”她说,默默无言地向皮埃尔笑了笑,他全身蜷缩成一团,脑袋埋在一条红色大围巾里,满脸不悦。
“这些树丛,砸锅了,”弗朗索瓦丝想,“应该换掉。
”她不安地看了一眼皮埃尔,他做了一个实在无能为力的动作:泰代斯科从未演得这么糟糕,对他的估计竟然完全错了?
泰代斯科的嗓子嘶哑了,他把手捂在前额上。
“请原谅,我不知道我怎么了。
”他说,“我想我最好休息一会儿,一刻钟以后,肯定会好起来。
”
鸦雀无声。
“好吧。
”皮埃尔说,“趁此机会调整一下灯光。
完了把维耶曼和热尔贝叫来,我要他们修改这个布景。
”他放低了声音,“你好吗?你脸色不好。
”
“还可以。
”弗朗索瓦丝说,“你气色也不好。
今天晚上到十二点就停吧,所有人都累瘫了,这样下去,坚持不到星期五。
”
“我很清楚。
”皮埃尔说,他转过脸问,“你把格扎维埃尔带来了?”
“对,我得去照顾一下她。
”弗朗索瓦丝犹豫了一下说,“你知道我想什么吗?出去时我们三个人可以一起去喝一杯酒。
你不反对吧?”
皮埃尔笑了起来。
“我还没有告诉你:今天早上,当我上楼梯时,我看见她正下楼,她像兔子一样逃走了,跑到厕所里把自己关了起来。
”
“我知道,”弗朗索瓦丝说,“你把她吓坏了。
正因如此,我要求你见她一次。
如果你一下子就对她表现得很友好,事情就好办了。
”
“我很乐意。
”皮埃尔说,“我觉得她有点儿古怪。
啊!你来了!热尔贝呢?”
“我到处找他。
”维耶曼说,他跑得气喘吁吁,“我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
“我七点半在服装仓库同他分手,他对我说,他要试着睡会儿觉。
”弗朗索瓦丝说完又提高了嗓门喊道,“雷吉斯,请您到工作室看看是否找得到热尔贝。
”
“你给我搞的这个路障简直可怕。
”皮埃尔说,“我对你说过几百遍我不愿意要画出来的景,给我重做,我要制作出来的布景。
”
“还有颜色也不行。
”弗朗索瓦丝说,“这些灌木有可能很漂亮,但在这里,红颜色给人印象很脏。
”
“这很容易处理。
”维耶曼说。
热尔贝跑着穿过舞台,跳到大厅里,他满身尘土,半敞的麂皮茄克里露出一件格子衬衫。
“请原谅,”热尔贝说,“我睡得太死了。
”他把手插入蓬乱的头发中,脸色青灰,眼圈发黑。
当皮埃尔和他说话时,弗朗索瓦丝温情地看着他那憔悴的脸容:他像一只可怜的病猴。
“你让他干得太多了。
”当维耶曼和热尔贝离去时,弗朗索瓦丝说。
“我可以信赖的只有他,”皮埃尔说,“假如不看着点儿,维耶曼还会出漏子。
”
“我知道,但他身体不如我们。
”弗朗索瓦丝说着站起身,“一会儿见。
”
“我们把灯光连贯起来。
”皮埃尔大声说,“给我弄夜间灯光,只有头上的蓝灯亮着。
”
弗朗索瓦丝在格扎维埃尔旁边坐下。
“可是我年龄还不够大。
”她想。
不可否认,她对热尔贝怀有一种母爱,母爱中隐隐约约夹杂着情爱,她似乎想把这个疲惫的脑袋放在自己的肩膀上。
“您对这感兴趣吗?”她问格扎维埃尔。
“我不太懂。
”格扎维埃尔说。
“这是夜晚,布鲁图来到自己的花园里沉思,他接到了恳求他起来反对恺撒的信件,他痛恨专制暴政,但他爱恺撒。
他进退两难。
”
“那么,这个穿咖啡色短上衣的家伙就是布鲁图?”格扎维埃尔问道。
“当他穿上漂亮的白袍,并且化了装,就更像布鲁图了。
”
“我想象不出来。
”格扎维埃尔伤心地说。
她的眼睛突然亮起来。
“哦!这灯光多好看啊!”
“您觉得好看?我很高兴。
”弗朗索瓦丝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做到给人以清晨的印象。
”
“清晨?”格扎维埃尔说,“这多么不相称。
这种灯光给我的印象不如说是……”她迟疑了一下,然后一口气说了出来,“一种混沌初开时的光,那时,太阳、月亮和星星都还不存在。
”
“您好,小姐。
”一个沙哑的嗓子说道,康塞蒂娇媚而含羞地微笑着。
这是一张波希米亚人的迷人脸蛋,黑色大耳环垂挂两侧,上了妆的嘴唇和脸颊色彩浓艳。
“我的发式,现在是不是好了?”
“我觉得这发式非常适合您。
”弗朗索瓦丝说。
“我听了您的意见。
”康塞蒂亲热地噘了噘嘴。
一声短暂的哨音过后,听到了皮埃尔的嗓音。
“从头排起,配上灯光,把台词连贯下来。
大家都到了?”
“大家都到了。
”热尔贝说。
“再见,小姐,谢谢。
”康塞蒂说。
“她挺有意思,是不是?”弗朗索瓦丝问道。
“是的,”格扎维埃尔说,然后又激动地补充道:“我讨厌这样的脸,而且我觉得她样子很难看。
”
弗朗索瓦丝笑了起来。
“那么您一点儿不觉得她有意思。
”
格扎维埃尔皱了皱眉,又做了一个难看的鬼脸。
“我宁肯让人把我的全部指甲一个个拔掉,也不愿像她同您说话那样与人交谈。
比目鱼都不如她卑躬屈膝。
”
“她原来在布尔日附近当教师,”弗朗索瓦丝说,“她放弃了一切,到剧院来试试